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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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事員朝她略微擡了擡眼。

    “夫人,也許今天下午,”說完他就轉過身去了。

     從沉悶的寝室乍走到寒冷、陽光普照的室外,頓然感到十分爽快。

    拜倫叫了輛出租汽車去遊裡斯本和它的近郊。

    論名勝,這裡比羅馬或巴黎差得太遠了。

    然而沿着一條寬闊的河、高踞在小山上那一排排宛如蠟筆塗成的綠色、粉色和藍色的房屋,卻形成一幅很漂亮的圖畫。

    拜倫很惬意,他想他的新婚妻子也必定很開心。

    她緊緊挽了他的胳膊,微微笑着,不大說什麼。

    那些把摩爾式和哥特式①建築奇特地結合在一 起的教堂和全市最高一座山上巍峨的要塞又勾起拜倫的回憶,使他想起早已忘掉了的在美術方面的苦役。

    他們下了出租汽車,臂挽着臂地沿着阿拉法瑪陡峭、狹窄的小小街道踱去。

    成群的衣衫褴褛的孩子在有幾百年曆史的破爛房子裡跑出跑進。

    相當于公用電話亭那麼大小的店鋪敞着門,出售魚、面包和肉塊。

    這是一次長而漫無目标的散步。

     ①摩爾式指摩洛哥、阿爾及利亞一帶伊斯蘭清真寺的建築。

    哥特式為十一世紀以來西歐盛行的一種以高柱、尖塔為特征的建築。

     “出租汽車答應在哪兒等咱們?”娜塔麗用緊張的語調問,這時他們穿過一條小巷,聞到一陣腥臭味,兩個人都有點喘不過氣來。

     “你一切都好嗎?”他說。

     她疲憊地笑了笑。

    “不怕你笑話,我犯了世界上所有遊山玩水的傻女人的通病:我腳走累了。

    ” “那麼咱們回去吧。

    我也玩得夠了。

    ” “你不在乎吧?” 在出租汽車沿着江邊馬路開回旅館的途中,她一句話也沒說。

    他去握她的手,覺得又涼又濕。

    一邁進旅館,她就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肘。

    “别忘了——護照。

    ” 她的這句話是多餘的。

    辦事員早把兩個褐紅色的護照連同鑰匙一起遞給了拜倫。

    那人咧嘴傻笑着,露出了黃色的大假牙。

    娜塔麗一把抓住她的護照。

    她一邊和拜倫走進電梯,一邊仔細翻看着。

     “沒錯兒吧?”他說。

     “好象沒錯兒。

    可是我敢打賭德國秘密警察一定拍過照了。

    你的也一樣。

    ” “哦,這多半是旅館的例行手續。

    近來德國人要怎樣就怎樣,我不認為葡萄牙人敢違抗。

    可是你有什麼可在乎的?” 她走進套房的寝室脫大衣、摘帽子,拜倫也跟了進來,摟住她,吻她。

    她也回吻了。

    她緊緊地摟住他,但是她的神情是冷漠的。

    他帶着詢問的神情朝後靠着。

     “對不起,”她說,“我頭疼得厲害。

    早餐畢竟不宜喝紅葡萄酒。

    我幸而帶着點非常靈的丸藥。

    讓我吃一丸吧。

    ” 不大工夫她就笑着從浴室裡出來了。

    “好啦,照常進行吧。

    ”他說:“沒那麼快見效吧。

    ” “能。

    放心好啦。

    ” 他們接了吻,倒在床上。

    可是娜塔麗就象裡邊有一根彈簧斷了似的。

    她在他耳邊呢喃地說了一些情話,盡量想做得很多情。

    過一會兒,他坐了起來,輕輕地把她扶起。

    “好吧,告訴我什麼事?” 她摟着自己的膝蓋,靠床頭欄杆蹲着。

    “沒事,沒事!我有什麼不對頭嗎?也許我有點兒累啦。

    頭疼還沒過去。

    ” “娜塔麗,”他握住她的手,吻了吻,然後直直地望着她。

     “我想誰也不能享受這麼大的歡樂而不付出一點代價。

    開始是咱們沒領回護照,那些德國人又站在大廳裡。

    我就感到一種可怕的沮喪。

    咱們遊覽的時候,我腦子裡一直幻想着一些可怕的情景:旅館仍舊拖延着不給我護照;你随着潛艇開 走了;裡斯本又添了我這樣一個沒有護照的猶太人困在這裡。

    ” “娜塔麗,在波蘭整個時期你連毛發也沒豎起一根。

    這會兒護照不是已經到手了嗎。

    ” “我知道,知道我這純粹是胡思亂想,隻不過是神經繃過了勁兒:太多的好事發生在太短的一段時間裡。

    一會兒我就會恢複過來的。

    ” 他撫摸着她的頭發。

    “你騙了我。

    我以為你在裡斯本很開心呢。

    ” “勃拉尼,我恨死裡斯本啦。

    我一向恨這個地方。

    我向上帝發誓,不管發生什麼事,到死的那一天我也後悔咱們不該在裡斯本結婚,在這兒度過咱們的新婚之夜。

    這是個令人傷心、痛苦的城市。

    我知道,你用不同的眼光看它,你不斷地說它象舊金山。

    可是舊金山并不到處都是逃避德國人的猶太人呀。

    舊金山并沒設宗教法庭,用武力強迫猶太人受洗禮,誰反對就把誰燒死,并且把猶太孩子帶走,當基督徒養大。

    你可知道這段小小的曆史①?就發生在這裡。

    ” ①指中世紀以來的宗教迫害。

    在歐洲,以西班牙及葡萄牙最為殘酷。

     拜倫的臉嚴肅起來。

    他的眼睛眯成一道縫。

    “我也許讀到過。

    ” “也許!假如你讀過,你怎麼可能忘掉!那樣的殘酷事實會使任何人發指的。

    可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千百年來歐洲猶太人所遭遇的一切,仿佛是理所當然的。

    奔奇用過一個很俏皮的詞兒:網中之魚。

    ”拜倫說:“娜塔麗,關于宗教,你要我做什麼我都肯做。

    我一直準備這樣。

    你要我成為猶太人嗎?” “你發瘋啦?”她猝然朝他轉過頭來,眼裡冒出一道憤怒的光芒。

    她在科尼希斯貝格就曾經這麼瞪過他一次,然後粗暴地突然和他告了别。

    “你為什麼非要結婚不可?就是這一點叫我窩心。

    你向我解釋一下這一點。

    我們盡可以照樣談情說愛,這你是知道的,你要怎樣都可以。

    現在我覺得一根繩纜般的粗神經把我跟你綁在一起了。

    我不知道你會開到哪兒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和你再見一面。

    我隻知道星期四你将随那隻臭潛艇開走。

    咱們幹嘛不把那些葡萄牙文的婚書撕掉?讓一切恢複原來的樣子。

    啊,如果咱們有一天還能過上人的日子,如果那時咱們仍然願意結婚,那麼盡可以正式結婚。

    這回是瞎胡鬧。

    ” “不,不是瞎胡鬧。

    這是我從出生以來所一直盼望得到的。

    如今,我得到了。

    咱們不能把婚書撕掉。

    你是我的妻子。

    ” “可是,老天爺,你幹嘛費那麼大事!你幹嘛給自己找這個麻煩!” “可是,娜塔麗,事情是這樣:已婚的軍官有額外津貼。

    ”她凝視着他。

    她那繃得緊緊的臉松弛下來了。

    她慢慢地、勉強地笑了,并且把雙手插到他的頭發裡。

    “原來這樣!好,勃拉尼,那還講得通。

    你應該早就告訴我。

    對于貪心我是能理解的。

    ” 他們親吻着又躺倒在床上。

    這次情緒好多了。

    可是電話鈴響了。

    響了又響。

    他們隻好不再接吻。

    拜倫歎了口氣。

    “可能是‘S-45号’,”就拿起聽筒。

    “喂,呃,好。

    你們想的真周到。

    九點鐘?等一下。

    ”他捂住話筒。

    “澤爾斯頓表示抱歉,打擾了咱們。

    他和斯魯特想,咱們也許想找個别緻的地方吃頓飯。

    裡斯本最好的菜,葡萄牙最好的歌手。

    ” “天哪,老斯魯特看來犯了被虐狂啦。

    ” “去還是不去?” “随你便。

    ” 拜倫說:“他們是一番好意。

    為什麼不去?反正咱們也得吃飯。

    躲開那些穿黑雨衣的。

    ”他答應去,挂上電話,然後又把她摟到懷裡。

     這家菜館是一間磚砌的矮屋,隻用桌上的蠟燭和拱形壁爐裡的熊熊燃燒的木柴來照明。

    在裡面吃飯的有一半是猶太人,其中有不少都穿了華麗的便禮服。

    這個幽靜地方,聲音最大的是并排坐着的兩大批英國客人。

    正對着壁爐有一張可以坐六個人的桌子空在那裡,聚攏在小酒吧間的一些顧客正用渴望的眼光盯着它。

    這四個美國人就坐在離壁爐不遠的另一張特别優待的桌子上。

    奔奇-澤爾斯頓和這對新婚夫婦喝着葡萄牙産的白酒,很快就歡笑起來。

    斯魯特可不然。

    酒他喝了不少,可是他幾乎沒說什麼,也不大笑。

    壁爐的火光在他那方形的眼鏡上閃閃發光,連在那樣玫瑰色的光亮下,他的臉也仍是慘白的。

     “順便問一下,你們年輕人對戰争感不感興趣?”澤爾斯頓一邊吃着肉一邊說,“沒忘記正打着仗吧?有個消息。

    ” “要是好消息,我就有興趣,”娜塔麗說。

    “除非是好消息。

    ” “那麼,英軍占領托布魯克了。

    ”娜塔麗說:“托布魯克重要嗎?”拜倫大聲說:“重要!是從埃及到突尼斯之間最好的海港。

    這可是個大好消息。

    ” “對,”澤爾斯頓說,“他們正在北非猛沖着呢。

    這樣一來,整個戰局全改觀了。

    ” 斯魯特打破了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