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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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踏在紅色大理石地闆上的腳步聲聽起來好象一排兵士在齊步走。

    “現在這裡有點兒陰暗,”斯多勒說,“可是非常幽靜。

    走這邊,維克多。

    ” 他們穿過一間相當大的會議室走進一間布置得富麗堂皇的小辦公室,四壁牆上挂滿了油畫;亨利雖然所知不多,也認出了兩幅畢加索的和一幅雷諾阿的。

     ①德語:再見。

     “哦,你這樣快就要走了,”斯多勒說着,向一隻笨重的栗色皮躺椅做了個手勢。

    “是在你的意料中嗎?” “嗯,我原以為要等一兩個星期才會來調令。

    可是我剛從利爾回來,他已在那裡等着了。

    ” “當然你是急于跟你那位非常美麗的妻子團聚的。

    ” 維克多-亨利瞧了眼那幅比較大的畢加索畫,那是一幅色彩過于鮮豔、被歪曲得奇形怪狀的女人像。

    “我還以為現代藝術在第三帝國是不受歡迎的呢,”他說。

     斯多勒笑了。

    “在這兒并沒有落價。

    元帥有世界上最大的收藏。

    他是一個非常有文化修養的人。

    他知道事情會發生變化。

    ” “會嗎?” “肯定會,隻等戰争結束。

    我們是一個受到圍攻的國家,維克多。

    神經過于緊張,極端主義的情緒籠罩着一切。

    這一切很快就會成為過去。

    歐洲将會成為一個生活非常美好的地區。

    德國更會是歐洲最舒适的地方。

    喝一杯雪利酒好嗎?” “太好啦,謝謝。

    ” 斯多勒從一隻沉甸甸的水晶圓酒瓶裡斟酒。

    “我們為什麼幹杯?我敢說你不會為德國的勝利幹杯的。

    ”帕格帶着苦笑說:“你知道,我們是中立的。

    ” “啊,是的。

    啊,維克多,你們要是真的中立就好啦!我們會多麼高興地在這一點上取得一緻意見!那麼,為光榮的和平幹杯好嗎?” “當然好。

    為光榮的和平幹杯。

    ”他們喝酒。

     “酒還可以吧?” “好極啦。

    我對酒不是内行。

    ” “據說這是歐洲最好的雷利酒。

    ” “确是好極啦。

    ” 銀行家坐到一把扶手椅上,點燃一根長雪茄。

    在天花闆上的燈光照耀之下,他的頭皮透過稀疏的頭發露出粉紅色。

     “你去利爾的小小旅行是一次成功吧?” “是的,我得謝謝你和将軍。

    ” “請别客氣。

    按照一般規定,這樣的事不僅不同尋常,而且簡直絕對辦不到。

    可是在正派人士之間,是有特殊規定的。

    ”斯多勒發出一聲歎息。

    “嗯,維克多,我巴巴兒的請你來見我,當然不會是單純請你喝杯雪利酒。

    ” “我想你也不會這樣。

    ” “你是一個軍人。

    有一些特殊的談話有時必須忘掉,不要留下一點痕迹。

    在德語裡我們對這類非常微妙的事情有一句特别用語。

    ‘在四隻眼睛下面’。

    ” “我聽見過這個用語。

    ” “下面透露的事就是在四隻眼睛下面。

    ” 維克多-亨利聽了感到非常奇怪,覺得隻有讓銀行家說下去,此外沒有别的辦法。

    下面會發生什麼事,他無法想象;他最好的猜測是從戈林那裡伸出來的一根間接的小小和平觸須,要他轉達給總統。

     “你跟格列戈-雅果談到過關于戰争的進程。

    關于這次德英之間自相殘殺的悲劇性錯誤。

    ”帕格點了點頭。

     “你覺得他的想法有道理嗎?” “坦白說,我們在海軍裡是不學地理政治學的。

    至少我們沒有那麼一課。

    所以我是不懂得斯賓格勒等人那一套。

    ” “你是一個美國的實用主義者,”斯多勒笑着說。

     “我是個學射擊學的,被錯誤地安排在外交界,可一心希望脫離這一行。

    ” “我相信你。

    正派人都希望在戰場上服務。

    ” “我願意于我學過的那一行。

    ” “你真認為,美國的援助和希望得到更多的美國援助是支持英國繼續作戰的原因?” “有點兒。

    他們不想退卻。

    他們認為他們打得赢。

    ” “靠美國的援助。

    ” “嗯,他們認為可以得到。

    ” “那麼橫在整個西方世界和光榮的和平——這是你我剛才為之幹杯的——之間的,主要是丘吉爾對羅斯福援助的信賴。

    ” 帕格停了幾分鐘才回答。

    “也許是,可是什麼才算是光榮的和平呢?丘吉爾要搞掉希特勒。

    希特勒要搞掉丘吉爾。

    這兩位先生都同樣牢靠地掌着權,兩位又都真正代表着民族意志。

    問題就這樣明擺着。

    ” “你就要回去當羅斯福總統的海軍副官啦。

    ”斯多勒說這話時帶點詢問口氣。

     帕格的臉上沒有露出一點驚異的樣子。

    “我是回到人事局去等待新的任命的。

    ” 銀行家的笑容表示着容忍和自信。

    “好吧,我們關于這類事的情報通常是正确的。

    現在,維克多,讓我說完我的話,在我說完之前别打斷我。

    我就要求這點,好不好?” “好吧。

    ” 銀行家吸了兩口雪茄。

    “正派人彼此談話的時候使用一種特殊的語言,維克多,我現在就是用那種特殊的詞彙跟你交談。

    這些事情是極其微妙的。

    說到頭,在字句之外還必須有一種精神上的聯系。

    對于你,格列戈-雅果和我都感到有那種聯系。

    你一直是無比正确,可是跟很多美國大使館的人員不同,你并不把德國人看成是些吃人的生番。

    你一直把我們當作跟你們一樣的人看待。

    你那美麗可愛的妻子也一樣。

    我向你保證,這情況已經受到了注意。

    至于你同情英國,那是很自然的。

    我也一樣。

    我愛英國,我在牛津呆過兩年。

     “現在,你聽見格列戈談起過猶太人在你們總統周圍的影響,我知道你不得不否認這一點,可這是這次戰争中一件非常嚴重的事實,我們必須面對這個事實,并采取必要的措施。

    ” 帕格想開口說話。

    斯多勒舉起僵直的手掌阻止他。

    “你答應要聽完我的話,維克多。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在華盛頓需要朋友。

    不象猶太人那樣厚顔無恥地施加影響,隻是提供事情的另外一面。

    羅斯福是個視野非常廣闊的人,我們可以讓他看到,根據美國的利益必須在西方迅速實現光榮的和平。

    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隻有這樣他才能騰出手來對付日本。

    你認為我們真的關心日本?那個新協定不過是一場喜劇,好讓俄國人擔點兒心,安分守己。

     “現在,維克多——記住這是在四隻眼睛下面——我們真有這樣的朋友。

    不多,有幾個。

    都是些愛國的美國人,他們看到的是戰争的現實,而不是猶太人和丘吉爾的宣傳——說到丘吉爾,他始終什麼也不是,隻是個有自大狂的冒險家。

    我們希望你将是另一個這樣的朋友。

    ” 維克多-亨利很後悔不該把那杯雪利酒喝得那麼快。

    談話正轉到需要認真對待的地方。

    他把身子往前彎了點兒。

     “讓我說下去吧,”銀行家說着,拿着雪茄朝他一揮。

    “你知道我同赫爾曼-戈林的關系。

    在我看來,他是歐洲史上的一個偉大人物。

    他對事物的實際掌握和他充沛的精力實在使我驚異。

    元首——嗯,元首當然不一樣,他做什麼都高出我們大家一籌,在預言的高度上,在偉大夢想的高度上。

    操縱開關的工程師是戈林。

    德國的事務他沒有不管的,也沒有不知道的。

    你們美國人帶着清教徒的偏見認為他有點象撒旦,可我們德國人愛好歌劇和富裕。

    這是個弱點。

    元帥了解這點而且利用了它。

    當然,他自己也充分地享受,為什麼不呢?他對生活的熱愛是浮士德式的,拉伯雷式的。

     “維克多,赫爾曼-戈林在瑞士開立了一些匿名的、無法查明的銀行戶頭。

    他的資源是巨大的。

    這些銀行存款到了戰後要用來酬謝一些德國的好朋友,這些人在節骨眼上替德國說了話。

    這跟間諜毫無共同之處,那是給暗地裡幹壞事的壞蛋一點錢用,以換取他交來的文件或情報。

    而我剛才說的,隻不過是正派人之間表示謝意的禮物,在勝利之日分享一點利 益。

    我們的朋友如果需要存款,這兒就是。

    他們如果不——”斯多勒聳聳肩膀,往後一靠。

    “我說完了我要說的話,維克多。

    等你說完你要說的話以後,這次談話就象從來不曾有過一樣。

    ”維克多-亨利這一輩子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吃驚過。

     “這很有意思,”他說。

    “非常有意思。

    ”停頓了好一會兒,他接下去說:“好吧!首先,如果可能的話,請你告訴我,是什麼原因使得你,或者雅果将軍,或者戈林元帥,認為我對這樣一個建議有可能接受?我敢說,這是對我,也是對這整個事情最重要的一點。

    ” “我親愛的夥計,華盛頓的态度是關系重大的,而你又正要去華盛頓。

    如果有一天美國對英國的援助被切斷了,我們也就赢得了戰争。

    真的,我們現在其實已經赢了,隻是英國還在那兒堅持,懷着連它自己也不知道的希望。

    再有三、四個月,它就要徹底破産。

    隻要你們遵守《中立法案》,它的末日也就到了。

    現在,維克多,元帥還記得你陪同銀行家吉阿納裡的那次有趣的訪問。

    他現在的目的也恰好是當時羅斯福的目的,就是為了避免更多的無益的流血。

    他認為你能幫忙,而雅果将軍更是确信你會幫忙的。

    ”斯多勒極為讨好地朝帕格笑了笑,眼睛眯成一條縫。

    “至于我,我知道你的漂亮的妻子是一位非常友好、非常富于同情心的夫人。

    我揣摩她經常反映你的真實感情,比你的那些一本正經的言談更要真實。

    我相信我是對的。

    ” 維克多-亨利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

    斯多勒先生,這個回答很清楚。

    這兒是我的回答,在四隻眼睛下面。

    請替我告訴戈林元帥,他在瑞士的銀行存款還是留着去填他的胖肚皮吧。

    ” 斯多勒大驚失色,藍色的煙霧在他的面孔周圍缭繞。

    他的那雙眼瞪得很大,有點水汪汪的,他的臉從有條紋的領口一直紅到發根,連他的頭皮也變紅了。

    他龇牙咧嘴地獰笑着。

     “我提醒你,亨利上校,”他改用一種新的、緩慢的、一闆一眼的呆闆口氣說。

    “你還沒有離開第三帝國呢。

    你還住在柏林呢。

    赫爾曼-戈林元帥在這兒的地位僅僅次于元首。

    ” “我是美國海軍軍官。

    除非我誤解了你,或者你準備收回那話——”維克多的聲音很響,象在喊叫。

    “你曾經用他的名義要求我為了錢犯叛國罪。

    ” 銀行家的獰笑消失了。

    他用一種和解的語氣,柔和的眼光,攤開雙手說:“我親愛的維克多,你怎麼能夠那樣理解呢?我求你,好好想一想!美國武裝部隊的最高級軍官一直公開叫嚣,贊成援助英國。

    我所要求于你的不過是在情況需要時,為了美國的安全也為了和平,把雙方情況都擺出來。

    ” “是的,作為一個正派人,我已經聽到了你的話。

    我真的相信你是這個意思。

    雅果将軍說過,你們德國人是不容易了解的民族。

    他說的是實話。

    我隻有認輸。

    我在這兒的任務已經完啦。

    ”維克多-亨利知道他打擊得太厲害了,可是他的反應就跟他在一場球賽中一樣,出自本能和沖動。

    他站起來,銀行家也站了起來。

     “你想想看,老夥計,”斯多勒輕聲說,“我們德國人在打仗,四面都是敵人。

    有朝一日美國也處于這個地位——要知道曆史是多變的——有朝一日你也許會向一個你所尊敬的人提出同樣的建議,你就會同我一樣感到為難。

    我認為你的答複是天真的,是錯誤的。

    你的措詞太粗魯。

    可是你的品德還是高尚的。

    這是一個正派人的反應,我決不心存芥蒂。

    我相信你也不會。

    我對你的善意估價很高,維克多。

    再說我們在阿本德魯過得确實很愉快,對不對?” 斯多勒微笑着伸出那隻光滑、瘦削而又幹淨的手。

    帕格轉身走出了房間,在走出回聲很大的銀行時,門警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也點頭還禮。

    外面,陽光照耀下的柏林黃昏很暖和,美麗的德國孩子們在人行道上圍着一個拄着拐杖的一條腿的人,他在那裡賣繩上跳舞的粉紅色紙娃娃。

    維克多-亨利快步走過幾條街,步得那顆心怦怦地直跳。

    他腦子裡頭一個新的想法是:他那種粗魯無禮的言語行動,很可能會把台德-伽拉德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