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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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倫!” 傑斯特羅博士叫了一聲這個名字,倒抽了一口涼氣,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他還是照往常一樣,坐在草坪上,腿上蓋着一條藍毛毯,肩上披着灰圍巾,膝上放着一塊寫字闆和一本黃色的拍紙簿。

    從錫耶納山谷吹來習習的涼風掀動着傑斯特羅的本子。

    朦胧中,在這座圍着紅牆的城市周圍,起伏的山巒上葡萄園星羅棋布,山頂上是黑白條相間的教堂,這一派肅穆的景色很象古老壁畫裡中古時代的錫耶納。

     “埃倫-傑斯特羅,你好。

    ” “我的天,拜倫!你這樣讓我大吃一驚,我發誓要一個星期才能把精神恢複過來!我們吃早飯的時候還談起你。

    我們倆都肯定你這時準在紐約了。

    ” “她也在這裡嗎?” “當然啦。

    她在樓上圖書室裡。

    ” “那麼,對不起,先生,我能先上去一下嗎?” “去吧,去吧,讓我鎮靜一下。

    噢,拜倫,你告訴瑪麗亞說我現在想要一點濃茶。

    ” 拜倫三腳兩步奔上大廳的樓梯,來到圖書室。

    她穿着一件灰毛衣和一條黑裙子,站在書桌旁邊,臉色蒼白,眼睛睜得很大。

    “天哪,真是你!除了你,沒有人象這樣上樓梯的。

    ” “是我。

    ” “見鬼,你為什麼又回來了?” “我得找個工作做呀。

    ” “你真笨,為什麼不早通知我們說你要來?” “呃,我想我還是直接來好一點。

    ” 她走到他面前,遲遲疑疑地伸出一隻手撫摸他的臉。

    長長的手指發幹,而且冰涼。

    “不過你氣色好多了,體重看來也增加了些。

    ”她說着,又突然很不自然地走開了。

    “我應該向你道歉。

    那天在科尼希斯貝格我心情特别壞,有冒犯你的地方,實在很抱歉。

    ”她離開他,又回到書桌旁邊坐下。

    “呃,我們可以留你在這裡工作,不過象你這樣突如其來,總不能叫人高興。

    你現在明白了嗎?”她又繼續打字。

    就好象他剛進了一趟城回來似的。

     這就是對他的歡迎。

    傑斯特羅又讓他在這裡工作,幾天之内一切又恢複正常。

    仿佛那段波蘭之行根本沒有發生,他倆誰也沒有下過山似的。

    在這寂靜的萬山叢中,戰争的痕迹很少。

    隻是不時缺少汽油造成一些困難。

    他們看到的米蘭和佛羅倫薩的報紙都不談戰争。

    連英國廣播公司廣播的戰争消息也很少。

    俄國進攻芬蘭事件象中國發生地震一樣遙遠。

     因為公共汽車不可靠,傑斯特羅讓拜倫搬進來,住在别墅三樓上一間原來住女仆的房間,又窄又小,灰泥牆已經裂縫,天花闆上滿是印迹,下大雨時就漏雨。

    娜塔麗正好住在拜倫下邊,二樓一間面向錫耶納城的卧室。

    她對他的态度一直很特别。

    吃飯時,或一般逢傑斯特羅在場的時候,她總是若即若離。

    在圖書室裡,她甚至對他很粗魯,工作好長時間一直悶聲不響,他要問她什麼,她就冷冰冰的,簡單答複他兩句。

    拜倫向來有自卑感,覺得自己引不起别人興趣,也就把她這種态度看作理所當然。

    但是他始終懷念他們在波蘭的那段友誼,而且奇怪她為什麼對那段經曆隻字不提。

    他認為準是因為自己跟蹤追到這裡,惹她生氣了。

    他又和她在一起了,這正是他要到這裡來的原因,因此,盡管她态度粗暴,他依舊和一隻狗與他脾氣暴躁的主人重聚一樣,非常滿意。

     拜倫到達錫耶納時,關于君士坦丁大帝的那本著作暫時擱淺,傑斯特羅要補充雜志上發表的一篇題為《最後一場賽馬》的文章。

    他在談到人種的時候,描繪了歐洲重新投入戰争的一幅悲慘景象。

    這篇文章具有驚人的預見性,編輯部于九月一日收到時,正好德國在這一天進攻波蘭。

    雜志發表了這篇文章,傑斯特羅著作出版人給他打海底電報。

    迫切希望他把這篇文章寫成一本小書,并且說如果能夠對戰争結果表示些樂觀看法(哪怕一點點)就更好。

    電報還提到可以預支一大筆版稅。

    現在手邊就是這項工作。

     傑斯特羅在這個小冊子裡,發表了一通非常有氣派、有預見性、胸懷很開闊的驚人議論。

    他寫道:德國人可能再一次遭到失敗;即使他們取得了世界的統治權,他們最終也将被他們的臣民所馴化和征服,象他們的祖先哥特人和汪達爾人被馴化成為基督教徒一樣。

    狂熱或暴虐的專制是有定數的。

    它是一種不斷複發的人類的熱病,最終注定要冷卻,消退。

    而整個人類曆史将永遠朝着理性和自由前進。

     傑斯特羅認為德國人是歐洲的不肖子孫,自私、任性、不實際,總是想方設法破壞各種形式的不穩定的秩序。

    阿米紐斯用武力粉碎了羅馬統治下的和平。

    馬丁-路德破壞了天主教,現在希特勒又向建築在陳舊、支離破碎的國家結構上尚且不穩定的歐洲自由資本主義制度挑戰。

     傑斯特羅寫道,歐洲的“賽馬”,許多瘋狂的民族主義小國家在一小塊人口稠密的陸地上展開競争,于是一個三面環海、一面與亞洲接壤的大型的錫耶納支撐不住了。

    因為錫耶納隻有一家自來水公司,一家動力公司,一套電訊系統,一個市長,而不是按照所謂鵝、毛毛蟲、長頸鹿等十七個僞獨立區域搞十七套,因此,歐洲照一般常識理解的統一條件成熟了。

    希特勒這個具有天才的壞家夥看到了這一點。

    他懷着一股條頓族的狂熱開始着手殘酷地、錯誤地破壞舊秩序,但重要的是他在本質上是正确的。

    第二次世界大戰是最後一場賽馬。

    不管哪一方在這場愚蠢的、血淋淋的賽馬中取勝,歐洲都将出現一個不象過去那樣生動活潑,但卻更富于理性、更穩固的結構。

    也許這一痛苦而健康的過程會變成全球性的,整個世界将最終聯合起來。

    至于這一鬧劇中的反派角色希特勒,也許會被追擊,象麥克白斯①一樣慘遭殺害,也許他會取得勝利,那麼他也将最終倒台或死亡。

    但是,星球将繼續存在,地球也将繼續存在,人類追求自由和彼此間兄弟般了解與友愛的願望将永世長存。

     ①莎士比亞戲劇《麥克白斯》的主人公。

     當拜倫用打字機打出反複闡述這種意見的草稿時,他想,如果傑斯特羅不是在這座俯瞰錫耶納全景的幽靜别墅裡,而是在華沙度過炮火連天的九月,不知他是否會寫出如此胸懷開闊、如此樂觀的作品。

    他認為《最後一場賽馬》裡不恰當的空洞議論太多。

    但是他沒有說出來。

     娜塔麗每星期都收到一兩封萊斯裡-斯魯特的信。

    她對這些信已經不象春天時那樣激動了,那時她總奔到卧室去看信,回來時不是滿面春風,就是眼淚汪汪。

    現在她就坐在書桌旁邊,把空行空得很寬的打字信随随便便看一遍,就往抽屜裡一塞。

    有一個下雨天,她正在看信,拜倫在打《賽馬》一書的稿子,隻聽她說了聲:“天哪!”拜倫擡起頭來問:“什麼事?” “沒什麼,沒什麼,”她說着,臉色绯紅,激動地擺着手。

    彈着信紙。

    “對不起。

    什麼也沒有。

    ” 拜倫又繼續工作,很吃力地辨認傑斯特羅寫得很潦草的一句話。

    教授的字迹很難認,經常漏寫字母或單詞。

    他寫的S和O很少封口。

    有些藍墨水寫的花花哨哨的字就需要人去猜測它的意思。

    娜塔麗能辨認,但是拜倫不喜歡她那副屈尊俯就的勉強樣子。

     “唉!”娜塔麗通地一聲往椅上一靠,盯着那封信。

    “勃拉尼?” “什麼事?” 她咬着飽滿的下嘴唇,猶豫起來。

    “我實在沒辦法。

    我得跟人說說,而你又在我身邊。

    你猜我這隻發燒的小手裡拿的什麼?”她把信紙弄得沙沙響。

     “我知道你拿的什麼。

    ” “你以為你知道,”她頑皮地一笑。

    “我來告訴你。

    這是萊斯裡-曼遜-斯魯特先生向我求婚的信,他是牛津大學羅茲獎學金獲得者,一位發迹的外交官,一個捉摸不透的單身漢。

    你覺得怎麼樣,拜倫-亨利?” “向你道喜。

    ”拜倫說。

     這時,娜塔麗桌上的鈴響了。

    “呃,我的天。

    勃拉尼,勞駕你去看看埃倫-傑斯特羅有什麼事。

    我已經暈頭轉向了。

    ”她把信朝桌上一扔,把細長的、雪白的雙手插到頭發裡。

     傑斯特羅博士在樓下書房裡,圍着毯子坐在火旁的一張長躺椅上,下雨天他就經常呆在這個地方。

    他對面的扶手椅裡,坐着一個胖胖的、面色蒼白的意大利官員,穿着一身黃綠色制服,一雙黑色半筒靴,正在喝咖啡。

    拜倫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也沒見過這種制服。

     “呃,拜倫,你讓娜塔麗把我的居住身份證明材料找出來好不好?她知道放在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