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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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裡的書籍,使房間裡有一種塵埃滿布的圖書館氣味。

    娜塔麗撥動電燈開關,顯然她對這兒挺熟悉。

    “要先洗洗嗎?”她問。

    “我一進那個澡盆,幾個小時之内就别想讓我出來。

    這兒隻有涼水。

    我要燒點熱水。

    但我不知道。

    也許首先你得去找個醫院,把你的頭檢查一下。

    ” 這句話一出口,兩人都覺得挺滑稽。

    他們倆笑啊,笑啊,笑個不停。

    “好了,趁着咱們倆都還帶着臭味兒,”娜塔麗喘着氣說,“過來,”她用胳膊摟住了他,吻了一下。

    “你這個該死的傻瓜,為了保護幾個呆頭呆腦的猶太人,連護照都不要了。

    ” “我的頭沒事兒。

    ”拜倫說。

    盡管他們倆都又髒又累,可是姑娘的嘴唇和他的嘴唇一接觸,就象鳥兒的歌聲和鮮花一樣。

    “你燒水的時候,我先梳洗一下。

    ” 他在刮臉的時候,她把一鐵桶一鐵桶冒熱氣的水提進浴室,倒進有裂痕的發黃的澡盆裡,嘴裡哼着一支肖邦的波蘭舞曲。

    中午的新聞節目之前,總是先播這段音樂。

    拜倫隻聽得懂它的幾個地名:從西部和南部邊境離華沙不到一半路遠的幾個小鎮和城市。

     “我的天,你的臉多蒼白啊,勃拉尼,”她說,細看他那刮得幹幹淨淨的臉;因為用的是冷水,劃得一道一道的。

    “又多麼年輕!我老是忘了你還是個孩子。

    ” “哎呀,别太誇張了。

    我都從研究院畢業了。

    ”拜倫說,“難道這不是成年人才幹得出來嗎?” “出去。

    我要跳到澡盆裡去了。

    ” 約莫半小時以後,外邊清清楚楚地響起了空襲警報聲。

    拜倫正在沙發裡,拿着本舊的《時代》雜志打盹兒,他猛地醒過來,從手提包裡拿出望遠鏡。

    娜塔麗從浴室裡走出來,臉上紅撲撲的,頭發還在往下滴水,身上裹了一件斯魯特的白色厚絨布浴衣。

    “咱們要去地下室嗎?” “我先去看看。

    ” 街道上冷冷清清:沒有汽車,沒有人。

    拜倫在門口,用肉眼仔細察看天空;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了飛機。

    機群鑽出一片白雲,穿過散散點點的黑煙,慢慢地移過天空。

    他聽到了遠處嗚隆、嗚隆的悶響,象是沒有回音的雷聲。

    他走到人行道上,把望遠鏡舉到眼前時,響起了一陣哨聲;大街上,有個帶白鋼盔、白臂章的矮個子男人正生氣地向他擺手。

    他又退進門洞,用望遠鏡找到了飛機:這是些黑色的飛機,比那架打傷他的飛機大,是另一種粗大的形狀,但漆着同樣的十字和A字圖案,機身特别長,在望遠鏡彩虹般的框子裡,看上去有點象小型飛行貨車。

    電停了,娜塔麗借着燭光在門廳裡的一面鏡子前梳頭。

     “怎麼回事?在轟炸嗎?” “在轟炸。

    它們不是往這邊來,我看到飛機了。

    ” “算了,我想還是别回到澡盆裡去好。

    ” 咚咚的響聲更大了。

    他們倆坐到沙發上,抽着香煙,你看我,我看你。

     娜塔麗聲音顫抖地說:“這可真象夏天的大雷雨沖着你來了。

    我以前可沒把它想象成這個樣兒。

    ” 遠處傳來的哨聲越來越響,突然轟隆一聲,把房子都震動了。

    不知什麼地方玻璃震碎了,嘩啦啦的一大片。

    姑娘尖叫一聲,但仍然直挺挺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近處又是兩聲爆炸,一次緊接着另一次。

    街上聲音嘈雜,吵嚷聲、尖叫聲和磚牆倒塌的聲音,透過百葉窗傳進來。

     “勃拉尼,咱們要不要跑到地下室去?” “頂好坐着别動。

    ” “好吧。

    ” 這是最厲害的了。

    後來又咚、咚地響了一陣,有的離得遠,聲音小點兒,有的比較近,但是不再使人從空氣中、地闆上和牙齒裡都感覺到了。

    它們漸漸消逝。

    外頭大街上,響起當當的鐘聲,石子路上奔跑的腳步聲不停,人們在喊叫。

    拜倫拉開窗簾,打開一扇窗子,在強烈的陽光下眯起眼睛,看到街上兩幢被炸起火的房子。

    人們圍着炸散的瓦礫堆和着火的殘屋轉來轉去。

    把一桶桶的水澆到熊熊的大火之中。

    娜塔麗站在他身旁,咬着嘴唇。

    “這些可惡的德國雜種。

    哎呀我的上帝,勃拉尼,你看,看!”人們開始把斷了氣的人從陣陣煙霧中擡出來。

    一個穿黑色膠皮上衣的男人,手裡抱着一個兩條胳膊向下耷拉着的孩子。

    “咱們不能幫幫忙嗎?不能做點兒什麼嗎?” “一定會有志願隊的。

    娜塔麗,中立國人員可以參加護理、搶救、清掃。

    我會去打聽的。

    ” “看這個我受不了。

    ”她轉身走開了。

    娜塔麗-傑斯特羅光着腳沒穿高跟鞋,矮了一二英寸,身子裹在一件太大的浴衣裡,沒擦粉的臉朝上仰着,一雙眼睛淚汪汪的,看上去年輕了些,也沒有往常那麼倔強了。

    “離得那麼近,很可能把咱們倆都炸死的。

    ” “下次再聽到警報響的時候,咱們或許應該鑽到地下室去,現在我們知道了。

    ” “都是我害你的。

    為了這我心裡一直不安。

    你在柏林的父母親一定都為你愁病了,而且——” “我們家裡都是海軍,這些都司空見慣了。

    至于我自己,覺得挺好玩兒。

    ” “好玩兒?”她皺起眉頭瞪了他一眼。

    “真活見鬼!别說孩子話了。

    ” “娜塔麗,我從來還沒有過這樣激動的時候,就是這麼回事。

    我不信我會給炸死。

    要命我也不願意錯過這個機會。

    ” “拜倫,就在剛才這半小時裡,可能已經有幾百個人死在那兒了!難道你沒看見他們從房子裡拖出來的那些孩子嗎?” “我看見了。

    你瞧,我的意思是——”拜倫猶豫了一下,因為他說過他的意思是覺得挺好玩兒。

     “這麼說可真蠢,真麻木不仁。

    德國人才會說這種話。

    ”她把浴衣裹了裹緊。

    “好玩兒!萊斯裡覺得我神經有點兒怪,你才是真怪呢。

    ”她對他不滿意地搖了搖頭,就大步往浴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