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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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沉默間隙,他用一支紮紙的筆把拜倫的答話記下來,然後把這張潦草的記錄别到護照上,把它們一同扔到一個裝滿文件的鐵絲筐裡。

     “明天下午五點再到這兒來。

    ” “那不行。

    我今天晚上就得返回華沙。

    ”軍官聳了聳肩膀。

     拜倫但願他的太陽穴别老這麼跳,這樣簡直沒法動腦子,特别是用德語,而且眼睛也發花了。

    “我可以問一下您是誰嗎?您憑什麼權力沒收我的護照,而這個士兵又憑什麼權力要弄走我們的汽車?” 卡西米爾剛才露出的那種讨人厭的微笑——卡西米爾在他們談話的時候,一直呆呆地站在辦公桌旁邊——此刻在軍官的臉上出現了。

    “甭管我是誰。

    我們先得弄清楚你是什麼人。

    ” “那就請給美國使館打個電話,找政治秘書萊斯裡-斯魯特,這費不了多少時間。

    ” 這位軍官一口喝光了他的涼茶,開始在文件上簽字,用波蘭話對卡西米爾嘟囔了幾句,卡西米爾就抓住了拜倫的胳膊,把他推到門外,帶他回到汽車那兒。

     火車站和貨車都在冒着白煙,街上充滿弄濕的焦木頭氣味。

    搶劫結束了。

    警察們站在遭難的商店前面。

    三個女人的臉隔着車子的黃玻璃,緊張地看着拜倫。

    卡西米爾的同伴剛才又是敲玻璃,又是沖着新娘子眨眼睛,吓得她躲開了窗口。

    現在卡西米爾對他說了幾句話,他們就走了。

     拜倫把經過情況告訴了娜塔麗,她又用意第緒語對其他人說了一遍。

    傑斯特羅說,他們可以在這個城裡的一個朋友家過夜。

    拜倫坐到駕駛盤後面的時候,揚克爾顯得很高興,又回到後排,坐在妻子的身邊。

     在班瑞爾的指引下,拜倫駕車向一個十字路口駛去。

    路口有個大箭頭,指向左邊一條從一片堆滿了一捆捆玉米稭的田地中穿過的大路,上面寫着:華沙,95公裡。

    傑斯特羅叫他向右拐,駛上一條經過許多小房子、通向一個沒油漆過的木頭教堂的路。

    可是拜倫卻換了檔,把車向左一拐,向田野裡駛去。

    “倒回去可不是好事情,”他對娜塔麗說,“咱們最好是繼續前進。

    ” 娜塔麗嚷道:“拜倫,停下來,别發瘋了!沒有護照你沒法從這些人中間過去。

    ” “問問班瑞爾他怎麼看。

    ”接着是一陣子意第緒語的談話。

    “他說,這樣你太危險了。

    往回開吧。

    ” “為什麼?要是碰到什麼麻煩,我就說在一次轟炸的時候,護照丢了,我頭上還留了這麼個窟窿。

    ”拜倫把加速踏闆踩到底,這輛超載的噔噔響的老菲亞特達到了最高速度,大約每小時三十英裡。

    頭頂上的鍋兒、盆兒叮當直響,拜倫不得不喊着說話:“問問他,對你和對其他人來說,離開這兒是不是最安全。

    ” 他覺得肩膀上有什麼東西碰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班瑞爾-傑斯特羅已經打起盹來,那張長着大胡子的臉顯得很疲倦,而且發灰。

     他們花了兩天時間走完這九十五公裡。

    事情剛發生的時候,拜倫覺得真象部史詩,要是他能活下來,一定要講給兒孫後代聽。

    但是後來,這種事太多了,所以從克拉科夫到華沙的五天曆程,不久就變成了支離破碎的淡漠記憶:一次,汽車的水泵壞了,害得他們在森林中一條偏僻無人的路上耽擱了半天,最後拜倫頭暈眼花地帶病把它修好,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又能使用了;由于油箱漏油,他們不得不冒着很大的危險去多買了些汽油;有一晚上他們在一片幹草地過夜,那個有點兒神經質的新娘突然不見了,花了好長時間去找她(她閑蕩到另外一個農場,在一個馬廄裡睡着了);還有兩個血迹斑斑的男孩子,大約一個十一歲,一個十四歲,都在路邊睡覺,他們講了一段弄不清楚的經過,說是從一輛卡車上掉了下來的,然後坐在菲亞特吱吱響的引擎蓋上的木條上,走完了通往華沙的最後三十公裡。

    這一切他都淡漠了,但他始終沒忘那會兒他肚子是多麼難受,害得他老往灌木叢裡跑,窘迫不堪;還有,娜塔麗盡管越來越髒、越來越餓、越來越累,卻還是那麼堅定不移地高高興興;特别是,使他永遠忘記不了的,是他胸前口袋上的那個洞,那原是他放護照的地方,現在這塊地方似乎比耳朵和腦袋上的傷口都跳得厲害,因為他知道,這會兒波蘭的軍官可以下令把他拉去槍斃,而士兵們是會執行的。

    在傑斯特羅的指點下,他開着車子避開城鎮,在偏僻的石路、土路上繞道行駛,盡管路程加長,使這輛快散架的汽車壞得更厲害。

     他們在寒冷的黎明,來到了華沙的城郊,在成百輛的馬車中間慢慢地往前挪。

    在留着麥茬兒的所有田地裡,女人、孩子和駝背的白胡子老人都在挖戰壕,用亂纏的鐵絲堆起反坦克障礙。

    一簇簇的建築物襯着粉紅色的東北方地平線,看起來真象是神聖的耶路撒冷。

    司機的大塊頭妻子,身上發出的氣味越來越象一頭熱壞了的母牛,她白天黑夜地擠着娜塔麗,親熱極了,這個姑娘還從來沒有從别人那兒感到過這種親密勁兒;她擁抱娜塔麗、吻她、疼她。

    這輛嗚嗚作響、叮叮當當的汽車又走了三個多小時,才到了美國使館。

    那兩個男孩子從引擎蓋上跳下來,從一條小路跑了。

    “走吧,快點兒進去,”蘑菇販子用意第緒語對娜塔麗說,一邊走出汽車吻她,“要是有可能,以後再來看看我。

    ” 當拜倫說“再見”的時候,班瑞爾-傑斯特羅簡直不願意放開他的手。

    他用自己的兩隻手緊緊地握住拜倫的手,真摯地望着這個青年的臉說:“Merci.Millefoismerci①.一千次地感謝你。

    美國要拯救波蘭,是嗎,拜倫?拯救全世界。

    ” 拜倫大笑起來。

    “這可是個重要的命令,但我一定轉達,班瑞爾。

    ” ①法語:謝謝。

    一千次地感謝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