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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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上的原因,本來是禁止他們在一起打牌的,因為每輸一盤或者每赢一盤,都會引起垂頭喪氣或者得意洋洋的反應:波蘭輸掉了無主牌的一局,而自由市但澤則為大德意志帝國赢了紅方塊為主牌的一局。

     這種耍手腕的牌戲結束的日子是不難預見的——猶如所有的軍事演習有朝一日都會停止,并鑒于某種所謂的緊急情況,在更廣大的範圍之内真槍實彈地打起仗來。

     到了一九三九年夏初,事情就明朗了,馬策拉特在每周一次的黨支部領導人會上找到了新的牌友,他們不像波蘭郵局職員和前童子軍指導員那樣危險。

    揚-布朗斯基也不得不考慮命運規定他所屬的陣營,并同郵局的人搞在一起,譬如說,同殘廢的看房人科比埃拉。

    他曾在馬爾察萊克-畢爾蘇德斯基的傳奇般的軍團裡服役,從此以後,他的一條腿就比另一條腿短了幾厘米。

    盡管病了一條腿,科比埃拉仍是一個能幹的看房人,此外又是一個手藝很巧的人,我希望他有可能發發善心替我修理我那些殘破的鼓。

    因為隻有通過揚-布朗斯基才能找到科比埃拉,所以我幾乎每天下午六點左右,甚至不顧八月天異常的悶熱,站在波蘭居民區附近,等候下班後多半準時回家的揚。

    我也不問自己一下,你那位假想的父親下班後會去幹什麼,便站在那裡,等到七點鐘,等到七點半,但是,他沒有來。

    我本來是可以找表舅媽黑德維希的。

    揚可能病了,發燒了,或者斷了腿,上了石膏。

    可是奧斯卡卻站在原地不動,隻滿足于時而凝視一下那位郵局秘書寓所的窗戶和窗簾。

    一種奇怪的羞怯心理阻止奧斯卡去走訪表舅媽黑德維希,她那雙慈母般的溫柔的牛眼睛裡射來的目光使他感到悲哀。

    他也不很喜歡布朗斯基夫婦的孩子,他們可能是奧斯卡同父異母的兄妹。

    他們就像對待玩偶似的對待他。

    他們願意同他玩,把他當做玩具。

    同奧斯卡差不多同年的、十五歲的斯特凡,有什麼權利那樣傲慢地對待他,像老子對待兒子似的老是教訓他呢?還有那個瑪爾加,紮着小辮,胖胖的臉蛋像初升的圓月,她哪兒來的權利把奧斯卡當做沒有意志的時裝木偶,一連幾個小時地替他梳頭、刷衣服,擺布他,教他這個那個呢?他們兩個自然把我看做一個畸形的、令人同情的侏儒孩子,覺得他們自己很健康,前途無量,又是我外祖母科爾雅切克的寵兒,而她是不會把我當做心肝寶貝的,因為我總是使她感到很難對付。

    用幾本童話和連環畫是籠絡不了我的。

    我所期待外祖母的,甚至今天想象起來也是莫大的享受,那是非常簡單的,因此也是很難獲得的。

    奧斯卡一見到她,就要極力效法自己的外祖父,鑽到她的裙子底下去避難,而且如果可能的話,那就永遠也不再從這個避風港裡探出頭來呼吸外面的空氣。

     為能鑽到外祖母的裙子底下去,我可是想盡了一切辦法!我不相信她當真不喜歡奧斯卡坐在她的裙子底下。

    她總是猶豫,多半拒絕我。

    我想,任何一個人,隻要有一半像科爾雅切克,她就會讓他去避難的。

    而唯獨我,既無外祖父的身材,又無那位縱火犯一劃就着的火柴,所以不得不巧施特洛伊木馬計,方能進得那個城堡。

     奧斯卡看着自己像一個真正的三歲孩子那樣在玩皮球,瞧着那個奧斯卡讓皮球碰巧滾進了裙子底下,他立即以拾球為借口,在外祖母看穿這種詭計并把皮球還給他之前,就蓦地鑽了進去。

    如果有大人在場,外祖母就不會允許我在裙子底下逗留太久。

    大人們嘲笑她,往往用含沙射影的話使她回想起那年秋天在土豆地裡當新娘的往事,弄得天生就不白的外祖母滿臉通紅,久久不消。

    這紅暈配上幾乎全白的頭發,并不使這位年過六旬的老人顯得難看。

     可是,當我的外祖母安娜單獨一人的時候——這種情況很少見,自我可憐的媽媽去世後,我見到她的次數越來越少,自從她不再在朗富爾每周一次的集市上擺攤以來,我簡直就見不到她了——她倒是比較自願地讓我在裙子底下待得更久一些,我不需要再用皮球要愚蠢的花招。

    我拿着鼓滑過地闆,彎下一條腿,另一條撐着家具,往外祖母這座大山的方向移動,到得山腳下,我用鼓棒一下撩起四層幕布,鑽了進去,讓四層幕布同時落下,靜靜地待了一分鐘,用全身的小孔呼吸着,沉湎于那股強烈的、易臭的黃油的氣味之中。

    這黃油不受季節變化的影響,它的氣味彌漫在那四條裙子之下。

    在這之後,奧斯卡才開始擊鼓。

    他知道外祖母喜歡聽什麼,于是,便敲出了十月的雨聲,一如她當年坐在土豆秧火堆後所聽到的,而就在這雨聲中,科爾雅切克帶着被人緊緊追蹤的縱火犯的氣味,鑽到了她的裙子底下。

    我讓一陣斜飄的細雨落到我的鼓上,直至我頭頂上響起了歎息聲和聖者名字的呼喚聲。

    現在,該由讀者自己去重新辨認出在一八九九年曾經響起過的那種歎息聲和聖者名字的呼喚聲了,那時,我的外祖母坐在雨中,科爾雅切克則在幹燥處。

     在一九三九年八月的那些日子裡,當我在波蘭居民區對面的街頭等候揚-布朗斯基時,我經常想起我的外祖母。

    她可能在表舅媽黑德維希那兒做客。

    坐在裙子底下,呼吸臭黃油味,這種想法多吸引人哪!然而,我還是沒有登上三層樓,在挂着“揚-布朗斯基”名牌的門上按鈴。

    奧斯卡能給他的外祖母什麼呢?他的鼓敲破了,什麼聲音也敲不出來了,他的鼓忘了十月落在那土豆秧火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