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一頭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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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顯露了幹風流韻事的天賦——隻要願意,就可以把他們看做羅密歐和朱麗葉,或者看做據傳為深海所阻、不能團圓的王子與公主①。

    媽媽及時地領受了臨終聖禮。

    在神甫的禱告聲中,她冷冰冰地躺着,任憑什麼也不能再使她動彈了。

    這時,我有了時間和空閑去觀察那些多半信新教的護士。

    她們合掌的方式同天主教徒不同。

    我可以說,她們更加信賴自己。

    她們稱“我們的父”時,用的字眼也同天主教原版經文有差異,并且也不像外祖母科爾雅切克、布朗斯基一家和我那樣畫十字。

    我的父親馬策拉特——我有時這樣稱呼他,盡管他僅僅有可能生育了我——他,這個新教徒,在禱告時卻與其他新教徒不同。

    他不是兩手十指交叉握緊了放在胸前,而是手指痙攣着放在下面,大約在生殖器附近,把一種宗教換成了另一種宗教,并且顯然羞答答地不願别人看他祈禱。

    我的外祖母跪在死者床前,在她哥哥文岑特的身邊。

    她旁若無人地大聲用卡舒口語做禱告,而文岑特隻是嘴唇在動,可能講的是波蘭話,圓睜的眼睛裡充滿着天神顯靈的景象。

    我真想敲鼓。

    我畢竟得感激我可憐的媽媽給過我許多紅白相間的鐵皮鼓。

    與馬策拉特的願望相反,她答應給我一面鐵皮鼓,這是我在搖籃裡得到的慈母的許諾。

    不僅如此,我媽媽的美有時還是我在鼓上敲出的形象的藍本,尤其是在她還身材苗條、不必去做體操的那段歲月裡。

    我終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便在我媽媽去世的房間裡,再次在我的鐵皮鼓上再現出她灰眼睛的美的理想形象來。

    護士長立即提出抗議,令我驚奇的是馬策拉特竟會站在我這一邊,悄聲地勸護士長說:“您就讓他敲吧,護士小姐,他們就是這樣互相愛撫依戀的。

    ”—— ①這是十五世紀一首德國民歌裡的故事。

     媽媽可能非常快活。

    媽媽可能是非常害怕。

    媽媽可能很快把一切都遺忘。

    不過媽媽的記憶力很強。

    媽媽可能把我連同洗澡水一起倒走,但也可能同我坐在一個浴池裡。

    我有時把媽媽丢失了,但是,找到她的人卻在同她一道行走。

    當我唱碎玻璃的時候,媽媽便用油灰去粘。

    她有時也會失算,盡管機會有的是。

    盡管媽媽不露風聲,對于我,她卻不守秘密。

    媽媽害怕過堂風,卻經常喜歡說大話。

    她靠經銷手續費生活,卻不樂意納稅。

    她掩掩蓋蓋,我了若指掌。

    如果紅心是主牌,她打起來準赢。

    媽媽死時,我的鼓身周圍一圈紅火舌也極了一點顔色;可是白漆卻變得更白,刺目地閃光,有時連奧斯卡也不得不閉上眼睛。

     我可憐的媽媽并非如她所願被安葬在薩斯佩公墓,而是葬在布倫陶一處小而幽靜的公墓裡。

    那裡還埋葬着她那個一九一七年患流行性感冒去世的繼父、火藥廠工人格雷戈爾-科爾雅切克。

    送葬的人數衆多,這隻能理解為我媽媽是一個受人喜愛的殖民地商品店老闆娘。

    不僅有老主顧,而且有好幾家公司的商務代表,甚而至于買賣上的競争對手,譬如,殖民地産品商魏因賴希以及赫爾塔街上那爿食品店的普羅布斯特太太也來了。

    布倫陶公墓的禮拜堂太小,容納不下這麼多人。

    那裡散發着鮮花的香氣和放過防蛀藥的黑衣服的氣味。

    在未加蓋的棺材裡,我可憐的媽媽臉色蠟黃,形容憔淬。

    在舉行冗長繁複的儀式時,我怎麼也不能擺脫這種感覺:她馬上要擡起頭來了,她還得嘔吐,她肚子裡還有東西要出來,不隻是那個三個月的胎兒,他同我一樣不知道應該感謝哪一位父親,不隻是他要出來,并且同奧斯卡一樣也要一面鼓,而且還有魚,不是油浸沙丁魚,我想說的也不是蝶魚,而是一小段鳗魚,若幹綠白相間的鳗魚肉纖維,斯卡格拉克海戰地區的鳗魚,新航道防浪堤的鳗魚,耶稣受難日的鳗魚,馬頭裡跳出來的鳗魚,可能是她父親約瑟夫-科爾雅切克身上鑽出來的鳗魚,他沉沒到木筏下面,被鳗魚吃掉,你的鳗魚的鳗魚,因為鳗魚變成了鳗魚…… 但是她沒有惡心。

    她控制住了。

    她顯然打算把鳗魚帶到地底下去,這樣才能最終得到安息。

     幾個男人擡起棺材蓋,正要蓋住我可憐的媽媽堅定而難看的臉。

    安娜-科爾雅切克撲過來抓住他們的胳膊,随後,踩過棺材前的鮮花,撲到她女兒身上,扯她昂貴的、潔白的壽衣,用卡舒貝語大哭大嚷。

     後來,許多人都說,她是在咒罵馬策拉特,那個可能是我父親的人,說他害死了她的女兒。

    據說,也講到了我從地窖階梯上摔下去那樁事。

    媽媽編造的這個故事,她又接過去常挂在嘴上,讓馬策拉特一輩子記住他的所謂的罪過以及我的所謂的不幸。

    盡管馬策拉特把任何政治上的考慮置之不顧,簡直違背了他自己的意志,一直尊敬她,并且在戰争期間供給她白糖、人造蜂蜜、咖啡和煤油,她仍一再怨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