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玻璃,小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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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從地窖台階上摔了那一跤以後,他總是小心加小心,現在又勸我敲鼓的時候千萬要留神。

    當我兩手快速敲擊時,我的動脈确實同鋸齒形的窟窿隻差毫厘,因此,我不得不承認,馬策拉特表示的擔心盡管言過其實,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本來嘛,隻要他們買一面新的鼓,就可以排除任何危險;可是,他們根本沒想到要買新的,而是想把我這面舊鼓拿走。

    啊,多好的鼓啊!它跟我一同摔跤,一起進醫院,出醫院,跟着我上樓梯,下樓梯,走上鵝卵石路面和人行道,從那些玩“酸鲱魚,一二三”、“我看見的你看不見”和“黑廚娘,你在嗎?”等遊戲的孩子們身旁走過。

    可是他們卻想從我手裡奪走這面鼓,又不打算買一面新的來代替。

    他們想用破巧克力糖來引誘我。

    媽媽手裡拿着它,撅起了嘴巴。

    馬策拉特裝出嚴厲的樣子,抓住我的殘破的樂器。

    我緊抱着這面破鼓。

    他拉着。

    我的氣力本來隻夠敲鼓,現在漸漸不支了。

    一條接一條紅火舌從我手裡慢慢地滑出去,整個圓柱形的鼓身快要從我手裡被拽走了。

    這當口,奧斯卡——直到那天為止,他一直是個文靜的孩子,甚至有點太乖了——第一次發出了那種破壞性的、有效的尖叫聲。

    蒙在我家落地鐘蜂蜜黃的鐘面外防灰塵和死蒼蠅的磨光圓玻璃碎了,掉在紅棕色的地闆上——由于地毯不夠長,離鐘座還有一段距離——摔了個粉碎。

    可是,這台貴重的機械的内部構造并沒有損壞,鐘擺依然平穩地在擺動,時針也安然地在移動。

    裡面那口報時鐘,平常很敏感,簡直有點歇斯底裡,稍稍碰撞一下,或者屋外駛過一輛運啤酒的卡車,它就會有所反應,可是,我的尖叫聲卻對它毫無影響。

    唯有玻璃破了,粉碎了。

    “鐘壞了!”馬策拉特喊道,同時松開了鼓。

    我瞥了一眼,确信我的叫聲并沒有損壞鐘本身,僅僅是玻璃沒有了。

    可是,馬策拉特,我媽媽,還有那個星期天下午正巧來訪的表舅揚-布朗斯基,他們都以為壞了的不止是鐘面外的玻璃。

    他們臉色發白,面面相觑,束手無策,分頭走到瓷磚火爐、鋼琴和碗櫥旁,死死地站在那裡,不敢動一動。

    揚-布朗斯基像哀求似的眯着眼睛,啟動幹燥的嘴唇。

    我至今還認為,他是在默念禱詞,祈求援助與憐憫。

    他念的或許是:“啊,上帝的羔羊,你除去世人罪孽——憐憫我們吧!”這段經文念了三遍以後,他又念另一段:“主啊,你到我舍下,我不敢當,隻要你說一句話……” 主自然什麼話也沒說。

    鐘也沒有壞,隻是玻璃碎了。

    成年人同時鐘之間的關系是非常奇特、非常幼稚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孩子。

    時鐘也許是成年人所能制造的最了不起的東西。

    它證明成年人可以成為創造者。

    他們胸懷大志,勤奮努力,再加上一點運氣,是可以成為創造者的。

    但是,他們創造了一件東西之後,随即又成為自己劃時代的發明物的奴隸。

     時鐘是什麼?沒有成年人,它就什麼也不是。

    成年人給它上發條,把它撥快或撥慢,送到鐘表匠那裡去檢驗、拆洗,必要時還請他修理。

    另外一些現象,要是沒有成年人亂猜瞎想,也同樣毫無意義,譬如布谷鳥過早地停止鳴叫,鹽罐倒放,大清早見到蜘蛛,黑貓待在左邊,他們都認為是不祥之兆。

    正如他們見到表舅的油畫從牆上掉下來就覺得是什麼預兆(其實隻是因為釘在灰泥裡的鈎子松動了)。

    成年人在鏡子裡見到的時鐘的背面和内部,總要比時鐘本身能顯示的多點什麼。

     我媽媽呢?盡管她有時也不免要胡思亂想,但畢竟有冷靜務實的眼光,并且像她平日做人那樣,輕率地把任何可疑的征兆都往好的方面去解釋。

    當時,她想起了一句話,使大家聽後都頓感寬慰。

     “碎片帶來好運氣!”她喊道,,邊咬着手指,拿來了畚箕和掃把,将碎片,也就是好運氣,掃在一起。

     媽媽的這句話,如果按字面去理解的話,那麼,我已經給我的父母、親戚、朋友以及不相識的人們,帶來了許多好運氣;他們中間有誰要想奪走我的鼓,我就用叫聲和歌聲震碎他們的窗玻璃、斟滿啤酒的杯子、空啤酒瓶、散發出春天芳香的香水瓶、盛假水果的水晶碗,總而言之,把一切在玻璃廠裡由玻璃工人吹制成的、在市場上按原料或按人工議價出售的玻璃制品震個粉碎。

     無論過去和現在,我始終愛好造型很美的玻璃制品,因此我總是力圖避免造成太大的破壞。

    晚上,如果他們想要拿走我的鼓,不讓我把它帶到小床上去的話,我就把卧室裡吊燈上的四隻燈泡震碎一隻或者一隻以上。

    在一九二八年九月初我四歲生日那天,我的父母親、布朗斯基夫婦、外祖母安娜-科爾雅切克、舍夫勒夫婦以及格雷夫夫婦送給我各種各樣的禮物:錫士兵,一艘帆船,一輛救火車,就是沒送鐵皮鼓。

    他們想讓我玩錫士兵,玩救火車,他們不喜歡被我敲破了的、但畢竟是我最心愛的鼓,他們想把它從我手裡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