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關燈
一間面包店。

     你去蔬菜店花一法郎買一公斤土豆,可是湊夠一法郎的硬币裡有一枚是比利時币,店員拒收。

    你溜出這家店,再也不敢光顧這裡。

     你逛到一處高尚街區,看到有個發達了的朋友正走過來。

    為躲開他,你鑽進旁邊一間咖啡館。

    進了咖啡館就得花錢,你就花掉最後的五十生丁要了杯黑咖啡,裡面卻掉了隻死蒼蠅。

    這類倒黴事可以再數出上百件,構成了手頭拮據之時的部分生活圖景。

     你嘗到了餓肚子的滋味。

    隻吃了面包和人造黃油的你走在街上往各間商鋪的櫥窗裡看,到處都是令人有浪費之感的大堆食物來刺激你:整個兒的豬,一籃子一籃子熱騰騰的面包,極大個的黃油塊,一串串香腸,堆成山的土豆,磨刀石般的大塊格律耶爾乳酪等等。

    看到這麼多食物,一種幾欲下淚的自悲自憐感襲上心頭。

    你想抓塊面包就跑,在他們抓到你之前吞下去,你忍住沒這樣做,完全是因為膽小。

     你嘗到了百無聊賴的滋味,它和貧困如影随形。

    這種時候你無所事事,因為填不飽肚子,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

    你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天,感覺就像波德萊爾詩裡“年輕的骷髅”。

    隻有吃的才能讓你起身。

    你發現一個人如果隻吃面包和黃油,就算才過上一星期,也已經不成其為人了,隻是一個肚子,附帶幾件器官。

     這——别人可以進一步描述,但全是此類風格——就是每天靠六法郎過日子的生活。

    在巴黎,像這樣的有成千上萬人:苦苦掙紮的藝術家、學生,人老珠黃的妓女,各形各色的失業者。

    這便離貧困不遠了,的确如此。

     我就這樣過了差不多三周。

    四十七法郎很快沒了,我不得不靠每周上英語課掙的三十六法郎窮對付。

    因為沒經驗,我不善理财,有時整天沒東西吃。

    每逢這時,我就去賣掉幾件衣服,裹成一小包偷偷帶出旅館,拿到聖吉納維芙山路的一間舊衣店。

    店員是個紅頭發的猶太人,脾氣特别壞,看到有顧客,經常會大發雷霆。

    單從他的舉動來看,你會覺得來找他可以說傷害了他。

    “呸!”他經常這樣大喊大叫,“又是你?你以為這兒是什麼?粥棚?”他給的價錢低得出奇。

    我花二十五先令買的一頂帽子,幾乎沒怎麼戴,他給了五法郎,一雙好鞋五法郎,襯衫一件一法郎。

    他總是更喜歡以物易物,而不是掏錢買。

    他會玩一種花招,就是把沒用的東西往人手裡塞,并裝作那人已經接受。

    有次我看到他從一個老太婆那裡收了件好大衣,往她手裡塞了兩個台球,然後趁她來不及反對就很快把她推出店門。

    要不是擔心後果,打扁這個猶太人的鼻子倒挺解恨。

     這三周過得難挨而且不舒服,顯然更糟糕的還在後面,因為很快又得付房租了。

    盡管如此,此時的情形論糟糕程度,還不及原來所料的四分之一。

    因為在接近貧困時,你有了一點發現,這比你的其他發現更重要。

    你發現了無聊、雪上加霜和開始挨餓,但是你也發現貧困的一個極為突出的補償性特點,在于這樣的事實,即它會消滅未來。

    在一定限度内,可以說身上越沒錢,越是少擔心,事實上的确如此。

    你渾身上下隻有一百法郎時,你會吓得魂不附體。

    等到你隻有三法郎時,你就很是無所謂了。

    因為三法郎會讓你直到明天還有吃的,你也不可能考慮明天以後的事。

    你感到無聊,但并不害怕。

    你模模糊糊地想:“再過一兩天我就要餓肚子了——可怕,對不對?”然後心思又跑到别的事情上。

    從某種程度上說,隻吃面包和人造黃油,這本身就能安慰人。

     另外還有種感覺,在貧困時也是極大的安慰,我相信每個生活拮據過的人都體驗過。

    知道自己終于真正到了窮困潦倒的地步,會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幾乎感到愉快。

    你動不動就說什麼淪入底層——好了,這就是底層,你到了這裡,你受得了,很多焦慮因此而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