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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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捕食似地跳了起來,一下子奔過整個房間跑到門口,一把拉開房門……一個膽戰心驚的中國小男孩站在門外,手裡拿着一張折好的紙條,我貪婪地把紙條一把抓在手裡,那孩子已經一溜煙跑掉了,跑得無影無蹤。

    我打開紙條想看看内容……可是我讀不下去。

    ……我眼前紅紅綠綠的一片,旋轉個不停……請您設想一下我内心的痛苦,我終于收到了她寫的字句……可是這些字句在我眼前不住地抖動,活蹦亂跳……我把腦袋浸在冷水裡……這樣我的神志才清醒一些……我再把紙條拿來,看到上面寫着:‘太晚了!不過請在家裡等着!也許我還會叫你!’ “這張皺成一團的紙不曉得是從哪張廣告紙上撕下來的,紙上沒有簽名,鉛筆寫的字迹潦草雜亂,看得出來,這子體本來是很穩健有力的……我不明白,為什麼這張紙條這樣使我内心受到震動……紙條上帶有一絲恐怖和秘密,好像是在逃亡中寫的,站在窗龛邊,或者坐在向前行駛的車子裡寫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害怕、匆忙。

    驚訝的成分從這張秘密紙條裡冷飕飕地襲入我的靈魂……可是……可是我還是很高興:她寫信給我了,我還用不着死,我還可以幫助她……說不定……我還可以……啊,我沉溺在最最荒誕不經的推測和希望之中,完全忘乎所以了……我千百次地把這紙條讀了又讀,吻了又吻,翻來覆去地仔細研究,看有沒有一個被人遺忘、沒有讀到的字……我的夢幻變得越來越深沉,越來越混亂,這是一種睜眼做夢的奇妙無比的狀态……一種麻痹狀态,介乎沉睡和清醒之間的一種既滞重又靈活的狀态,也許隻延續了十幾分鐘,也許延續了幾個小時…… “我猛地驚醒過來……不是有人在敲門嗎?……我屏住呼吸……一分鐘、兩分鐘,毫無動靜,靜寂無聲……接着又聽見一陣輕微的聲響,好像有隻老鼠在撓門,一陣輕微的,然而激烈的敲門聲……我跳起身來,腦袋還有點眩暈,一把把門打開一門口站着那個聽差,她的聽差,就是那會兒被我打得滿嘴鮮血的那個聽差……他那褐色的臉像死人一樣灰白,他那慌亂的眼神頂示着不幸……我立刻感到心驚肉跳……‘出了……出了什麼事了?’我隻能嗫嚅地說出這麼一句話。

     ‘Comequick1y!’他說道……其他什麼話也沒說……我立刻發瘋似的沖下樓梯,他緊跟着我……一輛小轎車等在門口,我們上車……‘出了什麼事了?’我問他。

    ……他渾身哆嗦地凝視着我,咬緊嘴唇,一聲不吭。

    ……我又問他一遍——他死不開口……我恨不得照他臉上又給他一拳,可是……恰好是他對他女主人的那種義大似的忠心感動了我……我就不再發問了……小汽車風馳電掣般穿街過巷,行人慌忙向兩邊散開,咒罵之聲不絕。

    小車離開了坐落在海濱的歐洲人聚居地區,進入下城,繼續向前,一直進入中國人居住區的那些人聲嘈雜、彎曲狹窄的街道。

    ……最後我們終于開進一條窄巷,在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汽車在一幢低矮的房子前面停下……這幢房子肮髒不堪,似乎縮成一團,門前上着排門,點着一支蠟燭……就是那種暗藏着煙館和妓院的小破房之一,不是賊窩就是窩主的家……聽差匆匆忙忙地敲門……門縫後面有個人悄聲說話,盤問再三……我再也忍受不住了,便從車座上一躍而起,撞開虛掩着的大門……一個中國老太婆尖叫一聲,往裡面逃去……聽差跟在我的身後,引着我穿過走廊……打開另外一扇門……這扇門通向一間裡屋,裡面彌漫着燒酒和凝結的鮮血的臭味……有什麼東西在屋裡哼哼……我摸索着走進屋去……” 他的聲音又頓住了。

    等他再開口的時候,與其說是說話,勿甯說是啜泣。

     “我……我摸索着走進屋裡……在那兒……在一張肮髒的席子上……躺着一個不住呻吟的人……痛得縮成一團……那躺着的人就是她…… “在黑暗中我沒法看見她的臉……我的眼睛還沒習慣屋裡的黑暗……所以我隻好用手摸過去……她的手……很熱……熱得發燙……她在發燒,發着高燒……我感到一陣寒噤……馬上什麼都明白了……她為了躲開我,逃到這裡來……讓一個龌龊的中國老太婆把她的身體任意宰割,隻是由于希望在這兒能更好地保守秘密……她甯可讓一個魔鬼似的老巫婆把她謀殺,也不肯依賴我……隻是因為我這個瘋子……我沒有照顧她的自尊心,沒有馬上幫助她……她怕我比怕死還厲害…… “我大叫點燈。

    聽差跳了起來,那可惡的中國女人兩手哆哆嗦嗦地端來一盞直冒黑煙的煤油燈……我得壓住滿腔怒火,不然我會跳上去卡住那個黃皮膚無賴的脖子……他們把燈放在桌上……油燈把明亮的黃色燈光投到那備受苦楚的肉體上面……突然之間我雜念頓消,全部苦悶,全部憤怒、所有郁積在心的情欲的污水膿血全部沒了……我又隻是一個醫生,一個助人為業、感覺敏銳、富有經驗的人……我忘記了我自己……我頭腦清醒、感覺清晰地和那可怕的事情進行鬥争……我夢裡貪求的她那赤裸裸的肉體,我現在摸上去,隻把它當作……我該怎麼說才好呢……當作物質,當作器官……我感覺到的不是她,而隻是在和死神抗争的一條生命,隻是那個在極度痛苦中蜷縮抽搐的人……她的鮮血,她那神聖的熱血流得我兩隻手上全是,可是我感覺到她的鮮血,既不感到快樂,也不感到恐怖……我隻是個醫生……我隻看到她的痛苦……并且發現…… “并且立刻發現,一切全都完了,除非發生一個奇迹……那個該死的老婆子笨手笨腳地已經把她弄傷了,流血過多已經半死了……在這發出陣陣臭氣的小屋裡,我連一點止血的藥也沒有,甚至幹淨的水也不可得……我摸上去,所有的東西都髒得要命。

    …… “‘我們必須馬上去醫院,’我說道。

    可是我剛說完,這個備受折磨的肉體立刻痙攣地掙紮着撐了起來。

    ‘不……下去……甯死也下去……别讓人家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