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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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像一把灰色的鋼刀紮進我的心窩,她氣得鼻翼不住地翕動……我剛想結結巴巴地開口說話……她……她突然揚聲大笑起來……笑得清脆響亮,無憂無慮,發自内心,并且大聲說道……聲音大得大家都能聽見……‘啊,大夫,您到現在才想起給我兒子開的藥方啊……您們這些搞科學的先生們真是……’幾個站在近處的人都好心好意地跟着笑了起來……我領會了她的意思,她無比巧妙地挽救了這一局面,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伸手到皮夾子裡,從處方本上撕下一張空白的方子,她懶洋洋地接了過去,然後……再一次冷冷地微笑緻謝……翩然而去……我在最初一秒鐘感到心裡輕松……我發現,她無比巧妙地彌補了我的瘋狂,控制了局勢,但是我也立刻明白,對我來說,全部完了,這個女人由于我幹了這件發昏的傻事,一定恨我,一定把我恨之人骨……我現在哪怕上百次上千次地登門求見,她也會把我像條狗似的攆走。

     “我踉踉跄跄地走過大廳……我注意到,人們都在瞅我……我想必看上去非常奇怪……我走到飲酒的櫃台前面,一連灌了三四杯白蘭地……這才免于暈倒在地……我的神經再也支持不住,它們好像都扯斷了……然後我從一道旁門悄悄地溜了出去,像個罪犯似的。

    ……不論把世界上哪個王國賞給我,我也不願意再一次穿過她那刺耳的笑聲還在四壁索繞的大廳……我往前走……我已經說不上我往哪兒走……進了幾家小酒店,喝得爛醉如泥……就像一個想借酒澆愁的人一樣,隻求一醉……但是我……并沒有完全麻木……她的笑聲一直在我耳邊,尖利而又兇狠……這笑聲,這該死的笑聲我怎麼也壓不下去……後來我又在碼頭上踯躅了半天……我的手槍留在家裡了,要不然我會一槍把我自己打死的。

    我的腦子裡别的什麼也不想,隻想着抽屜左邊的木匣子裡放着的手槍……我隻想着這一件事,我走回家去。

     “我後來之所以沒有自殺……我向您發誓,不是因為貪生怕死……扳動一下上了膛的槍的冰涼的扳機,本來對我倒是一種解脫。

    ……可是我該怎麼向您解釋才好呢……我覺得我還得盡一個義務……是啊,助人的義務,該死的義務……她可能還需要我,她需要我,這個念頭使我發狂……等我回到家裡,已經是星期四的清晨了,而星期六……我已經跟您說過了,星期六船就到了。

    這個女人,這個心性高傲,目無下塵的女人在她丈夫面前,在衆人面前,忍受不了這樣的羞辱,絕對話不下去,這我是一清二楚的。

    ……我毫無意義地浪費了寶貴的時間,荒唐冒失的行為使我根本無法及時給她任何幫助,啊,想到這些,我痛苦不堪……一連幾個小時,是啊,我向您發誓,一連幾個小時我在房間裡團團亂轉,走來走去,絞盡腦汁在想,怎麼才能接近她,怎麼才能彌補我的一切過錯,怎麼才能幫助她……因為她再也不會讓我邁進她的門坎,這點我是心裡有數的。

    ……我的每一根神經還感覺到她的笑聲和她的鼻翼憤怒的抽動……一連幾小時,的确一連幾小時,我就這樣在狹小的鬥室裡來回跑來跑去,老是那麼三米距離……天已經亮了,已經是上午了。

     “突然我念頭一轉,向桌子猛撲過去……我抽出一疊信紙,動筆給她寫信。

    ……什麼都寫出來……寫一封像狗一樣搖尾乞憐的信。

    我在信裡請求她的寬恕,把我自己罵成一個瘋子,一個罪犯……我苦苦哀求她充分信賴我……我發誓,下個鐘頭就走,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這個殖民地,隻要她願意,我就離開這個世界……隻不過她得寬恕我,信任我,在這最後一小時,在這最後的時刻,讓我幫助她……我就這樣一口氣飛快地寫了二十頁信紙……這封信想必瘋瘋癫癫,沒法形容,活像熱昏時的呓語,胡話連篇。

    等我從桌邊站起,早已渾身是汗……房間在我眼前左右搖晃,我不得不喝下一杯涼水……然後我才試圖把信再讀一遍……可是讀了開頭幾句我就感到不寒而栗……我哆哆嗦嗦地把信折好,摸到一個信封,……突然我又閃過一個念頭。

    我一下子明白了那句真正舉足輕重的話。

    我再一次抓起鋼筆,在最後一頁添了這麼一句:‘我在海濱飯店等候着一句寬恕的話。

    要是到七點我還得不到任何回音,我就開槍自殺。

    ’ “然後我就封好信封,打鈴叫來一個侍者,讓他把這封信送去。

    終于把該說的話都說了——全都說了!” 在我們身邊響起玻璃瓶碰地和滾動的聲音。

    他的動作大猛,一下子把威士忌酒瓶碰倒在地。

    我聽見他的手在地上亂摸,找那酒瓶,然後突然一把抓住了瓶子。

    他猛地一揚手,把喝空了的酒瓶扔出甲闆。

    他沉默了幾分鐘,然後又像說胡話似的往下說,比先前說得更加激動、更加匆忙。

     “我已經不再是虔誠的基督徒了……對我來說,既無天堂也無地獄。

    ……要是真有一個地獄,我也不怕它了,因為地獄也不可能比那天上午直到傍晚我度過的那幾個鐘頭更加難熬。

    ……請您設想一下吧,一間鬥室在中午如火的烈日之下,給曬得又悶又熱,……一間小屋,隻有桌子,椅子和床……桌上除了一隻懷表和一把手槍外别無它物,桌子旁邊坐着一個人……這個人什麼事也不幹,隻是直愣愣地瞪着桌子,瞪着懷表的秒針……這個人不吃不喝不抽煙,一動不動……這個人老是……您聽着:一連三小時之久,老是目不轉睛地盯着白色的圓形表面,盯着那根小小的秒針,它正滴答滴答響着直轉圈子……我就這樣……就這樣度過了這一天,等着、等着、一個勁地等着……可是就像一個馬來狂人幹事似的,我的等待是毫無意義的、帶着獸性的、瘋狂的執拗勁,一味死等。

     “算了,我不給您描繪這些時刻了……這是沒法描繪的……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一個人怎麼可能經曆了這樣的事情居然沒有發瘋……于是……到三點二十二分……這時間我記得很清楚,我的眼睛是瞪着懷表的……突然有人敲門……我霍地跳起身來……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