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朝陽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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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甯甯也想滿足夫君的願望,每日都會向神佛祈禱。

    然而不知為何,甯甯始終沒能為秀吉生下一丁半子。

    因為此事,她責備過秀吉,有時甚至會一直吵至天亮。

    “都因您老在外邊拈花惹草。

    您就不能忍耐忍耐,養精蓄銳?” 最清楚這争吵的,當數加藤清正。

    不僅清正,在甯甯身邊長大的侍童,個個也都一清二楚,亦煞費苦心。

    出征朝鮮時,他們便常在打仗間隙去豬,為秀吉搜尋壯陽秘方。

     那時,甯甯自己已放棄懷胎生子的努力,将希望寄于松丸夫人和三條夫人身上,雖然内心總會有些疙瘩,卻亦無可奈何。

     秀吉定然也在她們房中重複着同樣的話。

    甯甯想到這個,便會對太閣出言挖苦:然而,懷不上的并不僅僅是甯甯,比她年輕許多的加賀夫人和姬路夫人也都未懷上身孕,幾個更年輕的側室也終是腹内空空。

    松丸夫人和三條夫人也有和甯甯一樣的疑惑。

    “大人怕有些問題。

    ”她們開始小聲嘀咕:問題怕不在女人,而在太閣。

     然而正在這時,澱夫人卻有了身孕。

    那時背地裡多有傳聞,首先被懷疑的便是石田三成,然後乃是名優名古屋山三。

    謠傳絕非空穴來風,因為在所有側室當中,隻有澱夫人肆無忌憚地和别的男子接觸,任性妄為。

    舍丸夭折未久,她又有了身孕,是為秀賴。

    秀賴的出身更是令人生疑,因澱夫人似在秀吉出征時懷了孕。

     今日将要被處決的國松丸,果真是太閣血脈嗎? 對秀賴來曆的懷疑,使高台院如堕地獄。

    轉眼二十年過去,一切都無關緊要了。

    但話雖如此,作為一個女人,她仍無法釋懷。

    然而她又尋思,不論秀賴是誰人所出,反正是在豐臣家出生,權當是收了一個養子。

    她每念及此,便會陷入自責:這都是神佛的安排,不能不知足。

    太閣相信秀賴是自己的孩子,從中得到了滿足,此已足夠,何苦再将疑心挑破?這亦算高台院對先夫的體恤。

    然而,當高台院眼見豐臣氏岌岌可危,心中竟突生殘酷而怪異的期待。

     既然神佛将秀賴賜與了太閣,總有一日也會将他帶走……她不知不覺變成了一個冷酷的旁觀之人。

     在她内心深處,許還有一種更加殘忍、近似于報複的快感。

    若秀賴果真為太閣之子,神佛便絕不會看着他走向敗亡。

    此為信,信即真,這真信便在她心中紮了根,讓她頗為安心。

     前往六條河灘途中,高台院一遍一遍自語:“我是為了太閣才去,絕非為了國松丸。

    ”然而,當她到達六祭河灘時,她的心再也無法平靜。

    看到埋葬秀次一家三十八口的畜生冢,以及熙熙攘攘的圍觀人群,她心中大動。

     一堵青竹栅欄擋住了圍觀之人:往前挪動的人群,像是事前約好了一般,紛紛數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詞:“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有如在體味自家不幸。

     可憐,我怎如此自私?高台院暗責。

     “啊,看,那個是田中六左衛門,其後便是國松公子。

    ” “後面那個孩子呢?” “那是和國松公子一起被捕的京極氏倉廪奉行之子。

    ” “真可憐!我們再走近些,為他們祈禱來世之福吧。

    ” 高台院默誦佛經,她還在反省,亦欲控制内心的動搖。

     此時,旁邊幾個生意人模樣的百姓的談話傳進了高台院耳内:“真是報應啊。

    二十年前,太閣在這裡将關白幼子一個個殺死。

    唉!這世間的事,都是因果輪回,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果真應了此話……” 片桐且元也隐隐聽到了這些,心頭一驚,呆立當場。

     〖萬事有因果, 善惡各有報。

    〗 且元又聽到一人說起了當年的慘劇,他遂扶住高台院,撥開前面的人群,“這邊……這邊能看清楚。

    往前再走一步吧。

    ” 天氣晴朗,萬裡無雲,火辣辣的太陽照在人們的頭頂上。

     “幾個賤民走近了栅欄,莫非要由他們行刑?” “怎麼可能?竟然讓賤民斬殺太閣大人的孫子?” 隻要是有人之處,便免不了有這等議論。

    高台院和且元卻不能堵住耳朵。

     “你們看,那孩子很是有些氣節。

    ” “是啊,大些的那個孩子大哭不止,小的那個卻靜如木石。

    唉!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後據傳教士巴塞的《日本基督教史》記載,當時國松怒斥德川家康背信棄義,從容就戮。

    但按常理,一個八歲小兒哪會說出這等話!許是知行刑之人乃是賤民,而非武士,國松可能會道:“我乃大坂少主,無禮之徒!”此為旁話,不多言。

     不管後人如何思之,行刑之人确是賤民。

     且元對此大為驚訝:“這是怎回事?”言罷,他又慌忙閉嘴,他已明白了此中緣故:此并非對太閣不敬,必出自所司代闆倉勝重的苦心。

    他是想告訴世人,今日處決的小兒并非太閣之後,而是冒充的刁民。

    如此一來,即便家康責備,所司代也可推脫責任。

     且元護着高台院繼續往前擠,終擠到距離栅欄一問左右處。

    他小聲道:“夫人身體可還吃得消?大汗淋漓的。

    在下想看看他們會怎生處置公子遺體,故才來此。

    ” 高台院不言,繼續往前擠了一兩步,隻想看國松丸幾眼。

     此處已能看清國松丸。

    他雙手反剪,一張小臉清清楚楚映入二人眼簾。

    隔着鋪在地上的草席,滾燙的石子灼燒着國松丸的小腿。

    他一臉苦相,不時皺起眉頭,看看旁邊的田中六左衛門。

    田中六左衛門緊閉雙眼,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渾身不動,死人一般。

     監斬官乃是個三十多歲的武士,且元和高台院都未見過。

    他坐在國松丸對面,一手支案,一手不斷擦拭汗水。

     高台院緊緊握住胸前的念珠,屏住呼吸,仔細端詳。

    國松和他的祖父太閣有何相似之處? 但即便年幼的國松丸長相甚似太閣,又有何用?如今,孩子的頭頂屠刀高懸,散發着刺眼的光芒……不,他不像太閣,怎會相像?秀賴根本就非太閣之子。

     高台院之心似化為了兩人。

    一人驅除心中雜念,為國松丸念佛祈禱:另一人卻變成了不懷好意的鬼怪。

     “不像……”高台院輕輕擦了擦流進眼角的汗水,小聲道,“和太閣一點不像,倒是和澱夫人像。

    ”秀賴乃是澱夫人親生,毋庸置疑。

    此子乃秀賴親生,與澱夫人相像是理所當然。

     正在此時,另一個孩子突然彎下身,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