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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花香,牽着她的手指十分有力,漸漸握緊,仿佛要傳輸一種感受予她,是内心的感恩,無言的理解,還是因此而被激發的充沛的情懷。

    這樣的時刻,對她來說,是重要的記憶。

    這記憶将會結構成她的體系骨架,使她堅硬地走上自己的人生。

    不管是穿着白色和灰藍色優雅衣服的女童,還是在南半球沉默克制的家庭主婦,還是離異之後帶着孩子生活的單身母親。

    她的人生身份會一次一次地轉換,但這骨架将會始終存在。

     月亮的背面你在地球上無法看到。

    除非坐在飛船繞道它的背後。

    而唱一首童謠的時候,你忘記了痛苦。

    忘記了煩憂。

    忘記了深淵。

    忘記了虛無。

    噓。

    母親說,用手指堵在嘴唇上,輕輕對她示意,取出那塊絲絨布來。

    默默地,默默地,把這一切,覆蓋起來,遮擋起來。

    這樣你就能保持平靜。

    你在空中捕捉花影,内心焦灼深刻。

    這不是你的過錯,因為,在我們的幻象之中,這可觸及可想念的,大大小小的一切,都可以是一種焦灼深刻:疼痛,欲望,蹿上高空的煙火,可望不可得,得而厭之,厭之不可棄,輾轉反側,忏悔,激越……你沒有過錯。

    你隻是不懂。

    你在唱歌的時候,相信了真理。

    但它不是俗世中的真理,它不是科學。

    在天真無知,清醒認知,懷疑推翻之後,她渴望再次相信母親曾經為她唱過的童謠。

    真理不可能建立在見解之上,應該首先摧毀見解。

    此後我們才有可能獲得自然和真實的核心。

    月亮裡面有棵蒼勁的桂花樹,有人被懲罰砍伐它,但它總是在不斷地複原。

    為它吟誦,為它舉行儀式。

    中國古人的智慧,來自審美,來自想象,來自創造。

    而這智慧的能力,又建立在消極和洞徹之上。

    他們小心翼翼,試圖維系人類與天體之間的距離。

    而此後的人類,野心勃勃,竭盡全力,試圖占有一切證明一切,相信自己無所不能。

     如果我們不能夠擁有童心,隻會清醒地見到彼此處境逐漸陷入絕地。

    這隻會令你更加恐慌。

    電視轉播裡阿姆斯特登上月球,并用力插上一面美國旗,但他的餘生一直在逃避人群和媒體。

    這不代表什麼。

    是的。

    人類無法占有月球,謊言或真實都不起作用。

    月亮依存太陽而發光。

    五十億年之後的太陽,卻将變成一顆巨大的紅色的星星。

    它會吞噬掉水星和金星。

    而那時地球上所有的一切存在将會燃燒。

    就如同《聖經》裡所預言的那樣,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将銷融。

    建築,紀念碑,宮殿,政權,文明,生命……所有的所有的一切,不留下任何痕迹。

    一切歸于宇宙的黑暗之中。

    無思,無為,沒有任何私欲,沒有任何做作。

    超脫于一切科學,一切哲學之外的,宇宙的黑暗。

     告别之後,在沒有見過他。

    她相信并且依舊需要自己平靜而用力地生活下去。

    這微笑的卻如同宇宙的個體,黑暗的,寂靜的,個體的生命。

    它是這樣艱難而天真的事情。

    人的生活另有方式存在,并不如她以前消極的想象,卻又超出她心境的客觀性。

    它以什麼樣的形式出現,以什麼樣的形式結束,并不由人控制,但最終可以盡量獲得了然與心。

    若對世間複雜多變的規律和秩序,有了理解,也就有了寬容之心。

    她暫時得以忘卻自己的内疚,無助或無能為力,或者說,取得與它們和平共處的餘地。

     很快開始新工作。

    孩子在母親身邊上學。

    她去國外完成一個短期工作。

    閑暇時被帶領去拜訪一個寺廟裡的和尚。

    男子光頭,布衣,木屐,将近五十歲的年齡,眼神明亮,看起來很自在。

    他們彼此不通語言。

    靠翻譯傳話。

    吃完晚飯,她被邀請去他的住宿地做客,是位于歌舞伎町的一處幽深庭院,傳統的木結構房子。

    脫掉鞋,光腳走上榻榻米,房間裡空敞,幾乎空無一物。

    他點亮一根蠟燭,說,我們其實應該多和燭火相處。

    電燈雖然方便,但它與人不和諧,隻有火苗,能給我們甯靜。

    在柔和的燭火下,她見到牆壁上有一幅舊絹,有人用端正楷書抄了一首晉人的詩。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這是她童年時候熟記的詩句,曾經出現在清遠山上的古老寺廟裡。

    如今跨越海洋與國界,一字不漏。

    出現在一個日式房子裡。

    人的情懷息息相通,超越時空。

    這就是我們内心的自由,母親若在身邊,一定會這樣對她說。

    但她什麼都沒有說起,隻是跟他走到外屋。

     敞開的門戶外,是院子裡的幽幽樹林,地上的苔藓厚而絨密。

    她跪坐在前檐,面對着月光下夢魇一般的樹林,感知到空氣中的靜谧與清涼,一股一股,無聲的滲透到胸腔中。

    無言而曠達,洞察而分明。

    男子跪坐在她背後,她看不到他的臉,卻能感受到他與常人不同的異常明亮的眼神。

    他似自言自語般,輕而有力地在那裡說話,翻譯在一邊解說,說,來時的路雖然曲折動蕩,常令人想起,内心感傷複雜,但也不必放在心上。

    隻要用自己的雙腳,堅實地走路,一直一直地走下去,路就會在前面。

    她沒有應答,隻是在黑暗中,端正跪坐,長久地看着天地與樹。

    眼淚突然儲滿眼眶。

    是童年的故居庭院裡,在夜色中,與母親一起,坐在雨檐長廊的竹凳上,觀望早春的滇藏木蘭,那光秃挺拔的枝幹上,如白色燈籠一樣懸挂的白色大花。

    月光給飽滿堅強的花瓣灑上一層光輝,像散發出來的淡淡霧氣。

    母親說,這是月光,但月亮本身并不發光,它折射太陽的光線。

    是。

    如果沒有被告知,大多數事物都具備錯覺。

    因為人隻相信他的眼睛所看到的。

    不能夠相信他的心抵達不到的事物。

    此時,這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語言不通的異國男子,一個和尚,用黑暗和寂靜,寥寥數語,帶着她直抵内心深處。

    這瞬間的感應,難以言喻。

    隻能稱之為是一種釋然,一種理解,一種和諧。

    也許,也是一種相愛,一種救度。

     于是她跪坐在敞開的天地之中,在他的身邊,暢快而靜默地,流下眼淚來。

     完 2009年1月27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