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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可以看到人的内心。

    這是天分,不是能力。

    她當然從不具備與人輕易交換感情的能力,她的性格是緊繃的,内隐的,需要來自另一個人具備誠意和堅韌的長時間的挖掘與守候。

    她知道這是一種得不到回應的固執封閉。

    沒有人會願意為另一個人付出這樣的代價。

    在快速生産快速消費的時代,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系更加顯得貧瘠無趣。

    這個男子,一直更随在她的身後,照顧她,陪伴她。

    他不知道她的年齡,過往,現實。

    他隻是跟随她。

    一種單純的喜悅和領會,如同鹿憑借空氣的水汽靠近湖邊的草地。

    就這樣,看完了那漫長的破損的壁畫和石窟。

    她隻覺得心裡十分十分的靜。

    在荒漠夕陽中,感覺到在繁華都市裡從未存在過的堅定實在。

    她已逗留了很久,三天後就要離開。

    他很自在,穿球鞋,布襯衣,随身帶着帳篷和行囊,風塵仆仆,結束三個月的全國旅行之後,他将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他們從未告訴過彼此,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這要的相遇稀松平常,在旅途中經常發生,不值一提。

    兩個人,不過是茫茫人海裡背負各自皮囊和前因的個體,在渺茫世間徘徊。

    最後的三天,他們沒有過多交談,隻是生命最本能的方式來探索彼此的質地。

    行動此時勝于一切思索。

    在彼此的理性,在無至盡得機械的下意識的欲望中,在溫柔的粗暴的竭盡全力的渴求中,接近一種透明而輕盈的質地。

    這積累中的持續中的能量的交換與爆發,最終成為一種對自我挑戰的儀式,是卑微肉身試圖抵達宇宙渺茫中心的過程,一種超越的企圖和實踐,以此突破禁忌和見解。

    此時,語言,思想,及一切文明的方式都是一種裝飾。

    黑暗中所靠近的,是彼此尚在母親腹腔中蜷縮着身體輕輕呼吸時的孤獨和天真。

    這也是身體裡面最明亮最灼熱的一個光源。

     在白天,他們依舊是兩個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帶着各自因為激情而接近傷損的身體,在小縣城庸碌的街道上行走,随便找一個街心花園,彼此默默無言,坐至夕陽西下。

    夜色降臨的時候,在黑暗中擁抱彼此的熱望,觸摸和親吻彼此的每一寸肌膚。

    在身體的深處,化解掉與這個世界的孤立與對峙。

    要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後,她才會明白過來,這是她獲得過的一次機會,是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都被打開呼吸到自由與感情的機會。

    她的軀體完全被開放,心靈也是如此,并因這開放而純淨。

    她能夠聽到大海的潮水聲,來自他與她邊際的深處。

    他年輕的身體與深切的愛意,在那三天裡如同水蒸氣一樣劇烈地沸騰,消散。

    此後的她與他,此後的她與他之間的聯結,就将衰老與死亡,走向虛無。

    所以,根本無需讨論彼此的将來。

    沒有未來存在。

    性别之間關系的終極不是拖延,不是持續,不是長久,不是交易,不是忍耐,不是苟延殘喘,不是得過且過,不是半夢半醒,不是愛恨交加,不是麻木堅韌。

    不是制度,不是合約。

    它隻是劇烈地水蒸氣。

    單純,幹淨,明亮,灼熱,沸騰,升騰,超越。

    發生之後,無可避免地終結。

    終結。

     母親說過,一個女人的一生,要向男人學習許多東西。

    因為他們能帶來能量,帶來力量,即使是負面的,也是為了推進。

    這是要被感謝的。

    沒有一個男人,想純粹地傷害一個女人,就如同他們也做不到長久地愛一個女人。

    女人也是如此。

    女人的身體,不是為戀愛而準備的,而是為生育準備的。

    就如同我們的生命,不是為了個人幻覺而存在的,而是為了一種超越性的規律而存在的。

    它會讓你知道人生重要的真實的東西是什麼。

    我們不是為了權力,不是為了榮耀,不是為了利益,不是為了野心,不是為了歡愉,而生存于這個世間。

    我們在尋找自己。

    在波折漫長的路途山,最終感受自我的真實存在,哪怕隻是瞬間。

    以人生的假象為自己設下麻醉的騙局,這樣,時間的确過得快速一些,但有一些人無法做到。

    他們隻能最終在黑夜裡艱難地起身,獨自逃離昏睡中的宮殿。

     她像,此刻他們就是在告别。

    向過去,現在,未來的一種終結性的告别。

    他們的生活,是兩條分叉的直線,各自延伸向天涯海角。

    結婚,生育,禁锢的現實和處境,壓抑,苦痛,矛盾……種種普通人将經曆的一切,誰都無法避免。

    他會變老,但這将會是他一生之中收藏的記憶之一。

    我們的一生太短暫,也太漫長,經曆過的事情太多,也太少。

    而惟一可确認的是,我們最終會記得的,一定隻有少數的幾個人,幾件事。

    我們的人生其實什麼寂寥。

    最後一個夜晚。

    月光灑進旅館房間的窗口,一直流淌到枕邊。

    她遇見一個陌生相逢的人,與他擁抱。

    注定脆弱而真實的感情,完成對彼此的使命。

    殺戮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她說。

    她在那一刻,忘記了時間的周而複始,忘記了身份的複雜曆史,忘記了内心的曲折幽暗,忘記了肉身的孤單自處。

    意志被劇烈拔醒,并持續更新,如同一段充滿汁液的花莖,有茁壯的花蕾在孕育。

    或者說,在此刻,她獲得了與自己所想忘記的一切,一起和平相處的能力。

    如果我們能夠擁抱,那麼世界上就不會有人自盡。

    不會有人在絕對的孤獨中,在沒頂般的窒息一樣的絕對孤獨中,忍受着極大恐懼進行服藥,割脈,溺水,或從高樓縱身跳下。

    這個世界多麼廣闊,人是那麼多,我們在大街上随時擦身而過。

    但是我們不發一語,我們不交談,我們不相愛,我們無法持久地相愛。

    這就是現實。

     四 六歲時,在清遠山上的古老寺廟裡,母親與她看破損牆上留有的古老墨迹,有人用放逸行書抄了一首晉人的詩。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牆外臘梅在雪後的寒氣中綻放,黝黑色清瘦枝幹上,金黃色梅花秘密排列,散發出清香。

    那是一片的臘梅樹林,如同芳香的海洋,在灰白天色裡,顯出勃勃生機。

    母親為她讀誦完畢,沉默伫立,長久凝望這片黯淡字迹,深長呼吸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