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個月零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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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說,什麼? 他已經後悔自己這樣問,于是沉默。

    他的心裡想,在她自己說明一切之前,他隻把她到來的原因歸結為工作。

    是。

    就如同她所言的,北京有她太多的客戶。

     早上他打電話到公司請假。

    兩個人幾乎一夜未眠。

    一覺睡到下午兩點半。

    房間裡窗簾是緊閉着的。

    整個房間黑暗沉悶如同一艘夜航的大船,緩慢地穿行在黑暗寂靜的太平洋。

     他起身拉開一角窗簾,陡然射進來的是劇烈的陽光,使他的眼睛縮緊。

    他放下窗簾。

     小恩還在熟睡。

    他看到她睡覺的樣子,像一隻破碎的小玩具。

    隻是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充滿了戒備。

    他想起她平時沒心沒肺的樣子。

    不明白這個還未失去天真的女子,為何睡覺的時候會有這樣深刻的防備。

     7房子 終于租到了房子。

    在北三環。

    小恩是在網絡上查到的訊息。

    已經有5個競争對手在争奪這個房子。

    的确幹淨空暢,樓下有花園,紅磚牆面,看着心神愉快。

     最終是他們獲得了勝利。

    雖然房價偏高,還是歡喜地搬了進去。

    找了太久,都覺得很累。

    急于想安頓下來。

    房間朝向向東,每天早上隻有短暫的一個小時左右,太陽溫暖的光線會流瀉在床上,即刻很快溜走。

    早上總是被刺眼的陽光驚醒。

     他們從IKEA買了黑色的大鐵床,床頭床尾均有高高的栅欄。

    白色純棉布床單。

    原木制的工作台,書架。

    還有小恩喜歡的刺繡桌布。

    她樂此不疲,充滿了熱情和創造力。

    很快就布置出一個清新自在的空間。

    牆壁上到處是木相框。

    她把自己的照片塞在行李箱中帶過來。

     短頭發穿着泳衣站在陽光明亮的沙灘上。

    紮着辮子坐在山頂上快樂地笑。

    站在鐵路邊看着遠方,頭發長到了肩頭。

    小恩依次告訴他,那是她的15歲,20歲,23歲……他看着這個陌生的不知來曆的女子,心裡微微疼痛。

    他對她的曆史一無所知。

    曾經他們是在相隔千裡的城市裡,各自陌生地生活着。

     最後一個打掃的黃昏,他們收拾妥當,把地闆擦得濕漉漉的。

    兩個人坐在新買的純棉地毯上休息。

    牆壁上的漆很舊了,顔色比較黯淡。

    小恩說,真想把它們刷成杏黃色,酒紅色,墨綠色……他說,我們以後說不定會搬走,真要刷牆嗎?她說,是啊,這是别人的房子,不是我們的。

     他說,以後我們會有自己的房子的。

     真的嗎?她歪着頭看他。

    北京的房子這麼貴,比上海還貴。

     再貴也應該有自己的房子。

     她點點頭。

    她說,在上海我曾幾次下決心要買房子。

    但隻要一想到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從一個城市裡離開,就覺得沒有必要去買。

     就像你在上海的時候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去北京? 是的。

     就像你在北京的時候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去一個新的城市? 是的。

    她看着他。

     搬遷是一件這樣麻煩的事情,而且很多東西都會丢失。

     隻要不把自己丢失,就夠了。

     但是我不會再讓你這樣拖着大包行李離開這裡。

    他說。

     真的? 真的。

     8平常的日子 每天他比她早起。

    因為他要朝九晚五地上班。

     他起來洗臉,穿衣服,然後拿起桌子上的包。

    小恩在床上翻動身體。

    他走過去,輕輕親吻她的脖子,對他說,小恩,我走了。

    她皺着眉頭說,好。

    于是他關門,在外面鎖上鐵門。

    樓梯上響起腳步聲。

     小恩模糊地聽着這些聲響。

    她的睡眠基本上要持續到中午11點左右。

    起來的第一件事情是抽煙。

    把房間裡的窗簾都拉開。

    因為她整天都會一個人在家裡,她和社會是遊離的,脫節的。

    她沒有同事,沒有雇主。

    自然朋友更少。

     隻有客戶。

     她穿着睡衣給水壺灌上水,開始澆花。

    寬寬的大窗台上,放了近10盆的綠色植物。

    茉莉,常青藤,仙人球,蘆荟,龜背竹,栀子……都是尋常的花草。

    澆花的時候,放上一張唱片,TheChieftains或是Enigma。

    洗一個蘋果當做早餐。

    然後開始工作。

     她的工作是沒有對話的。

    隻有獨自完成。

    同時又是繁瑣的,重複的。

    需要忍耐力。

    但因為創作的過程充滿樂趣,始終是她喜歡的事情。

    會持續整個下午。

     黃昏的時候她結束工作,去超市買東西,準備晚飯。

    走15分鐘的路程左右,能到家樂福。

    一路經過河,橋,書報亭,水果店,公園和幼兒園。

    北京秋天的寒意來得早,風裡面已經有蕭飒的氣息,但陽光照在臉上,還是毛茸茸般的溫暖。

     小恩穿着紅色碎花的燈心絨褲子。

    FISH的燈心絨褲子都有一種天真的張狂的豔麗。

    她覺得自己有些感冒,眼睛發花。

    她在适應北方的氣候。

    走過路邊停泊的汽車,依然在車鏡裡照照,一頭長發帶着憔悴。

    臉色蒼白。

     寬寬的石闆路很幹淨,兩邊是高大的槐樹。

    他曾對她說,春天槐樹會開花,清香襲人,風一吹就撒滿地,很美。

    她想,會有南方的櫻花美嗎?那滿地粉白的花瓣柔軟濕潤,仿佛會發出破裂的細聲脆響。

     小恩記得以前在網球場打球的時候,滿地花瓣被風吹得打卷,她的頭發和衣服上都是。

    那時候她還很小。

    和一個男生談戀愛。

    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離家出走,最後到了1000公裡之外的北方。

     幼兒園午睡之後的孩子在陽光下玩。

    小恩看着他們。

    想起來時間過得快,又往前走。

    家樂福很擁擠。

    她推了車,往裡面放酸奶,果汁,葡萄,西芹,雞蛋,還有他喜歡的排骨和鳳爪,順便再買了一紮新鮮的雛菊。

    打了很多花骨朵,3塊錢一大把。

    拎着兩大塑料袋沉重的東西,叫了出租車。

     在廚房裡工作如同繪畫一樣,需要細緻周到的心情。

    研究菜譜,确定前後順序,清洗,制作調料,切碎,下鍋……小恩在廚房裡放了一隻他的舊收音機,這樣可以一邊做飯一邊聽音樂頻道。

    聲音有些粗糙,但聽得清楚旋律。

    都是一些情歌,或新或舊的。

    她把一盆小的綠葉植物放在窗台上,随手灑些清水在泥土裡。

     炖了很久的湯開始慢慢飄散出香味來,混合着蔥,姜,蒜,陳皮,八角,肉和蔬菜的鮮味。

    蓋子撲通撲通地跳起來。

    她扭小了火。

    靠在窗台上看看逐漸暗下來的天色。

    天邊有絢爛的晚霞,紫藍色混合着绯紅。

    可以看得很遠。

    然後就能看到他在公寓大門外走進來。

    穿着黑色的外套,幹淨的短發。

     下班的男人要回家來吃飯。

     吃飯的時候,他是安靜的,基本上不說什麼話。

    小恩不願意。

    她是和社會沒有接觸的人,她會纏着他,要他對她述說他的工作,他的同事,他的上司……有時候他說一些給她聽,有時候他就會說,這些事情你就不要管了,我自己會處理。

     他在這樣大型的外資公司裡工作,心裡不是沒有壓力和困擾。

    但是他不願意讓她介入。

    或者說是不願意讓她窺探到他心裡哪怕隻有一絲絲的焦慮和乏力。

    這不是他喜歡讓她看到的他的形象。

     所以,晚飯依然常常是吃得很安靜。

    兩個人埋頭吃飯。

     吃完飯,他幫她洗碗,擦桌子,收拾廚房。

    小恩什麼都不用管,就一個人在衛生間裡洗頭發。

    把潤發素仔細地抹到發絲裡,然後用浴帽包起來。

    她把腦袋探到門外面看。

    客廳裡亮着燈。

    剛買來的雛菊插在放着清水的大玻璃瓶裡。

    她對系着圍裙的他說話。

     今天我買了油漆和蜂蠟,明天想把家裡所有的木頭家具刷一遍。

     他說,會不會累。

    或者星期六的時候讓我來做。

     小恩說,星期六休息的時候你還不好好補補覺。

    我來沒關系。

     她頓了頓,又說,K,你知道嗎,我是很喜歡這個家的。

    雖然是租來的房子。

     為什麼? 因為感覺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

    她笑。

    把頭縮回門的後面,去洗頭發。

     9争吵 晚上他們擁抱在一起。

    小恩柔軟的裸體在他的懷抱裡蠕動,他撫摸和親吻着她,然後反轉過身體要她。

    做愛是他們生活裡最重要的内容。

    可以連續地做愛,一直到她的身體出血。

    他不清楚這劇烈的欲望來自何處。

    他們在大鐵床的白床單上做愛。

    這惘然的激情讓人茫然不知所從。

     他說,小恩,你不要再吃藥了。

     小恩說,不吃的話,我就會懷孕。

     我就是想讓你有個孩子。

     為什麼? 有了孩子你就不會走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這的确是他心裡最強烈的一種推動着欲望的力量。

    他看着小恩潔白赤裸的身體和漆黑的長發,她的臉有一種情欲的創傷和妖豔。

    她對他說,我已經動過三次手術了。

    如果再有孩子,再做手術,我會一輩子殘廢。

     他說,為什麼要再動手術。

    我要這個孩子。

    我也要你。

     她安靜地看着他。

    她說,我還不能要。

    我還需要時間。

     她漸漸開始有一些朋友。

    也有了固定合作的業務。

    每周出去一兩次。

     一早起來,洗澡化妝,然後穿着幹淨寬大的布襯衣,粗布褲子和棉大衣,背一個黑色的帆布大包帶着筆記本電腦出去。

    常去國際大廈一帶談公務,回來後就對他說,那裡有北京最有氣質的女人們。

    打扮得比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