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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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土地上,她突然劃出了十八平方米土地歸自己使用。

    她說:“在我們老家,家家門口都有樹,哪有出門就見天的□!”于是,她又在野地裡刨了兩棵碗口粗的白楊樹,以驚人的力氣拖了回來,栽在院子的兩邊。

    院子圍好,她就養開了家禽。

    她養雞、養鴨、養鵝、養兔子,後來又喂了幾對鴿子,在人們中間博得了個“海陸空軍總司令”的外号。

    國營農場不許工人自己養豬,這是她最大的遺憾,她常躺在枕頭上對靈均說,她夢見她養的豬已經長得多大多大了。

     他們所在的這個偏僻的農場,是像一潭死水似的地方,領導對正确的東西執行不力,對錯誤的東西貫徹得也不積極,盡管有“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壓力,但秀芝也能像一株頑強的小草一般,在石闆縫中伸出自己的綠莖。

    她養的小動物們,就和在魔術師的箱子裡一樣,繁殖得飛快。

    “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

    ”果然,一年以後,他們的生活就大變了樣。

    他們的工資雖然還是那樣微薄,但是已經能豐衣足食了。

    秀芝真有逆轉社會發展規律的本領,在别人高喊向共産主義過渡的時候,她在他們家裡完成了自然經濟對商品經濟的複辟。

    一切都是從秀芝手裡生産出來的。

    她收工回來,雞、鴨、鵝、鴿子也都跟着她回來。

    女兒清清背在她背上,雞鴨鵝圍在她腳下,鴿子立在她肩頭;柴禾在爐膛裡燃着,水在鐵鍋裡燒着,她雖然沒有學過“運籌學”,可是就像千手觀音一樣,不慌不忙,先後有序,面面俱到。

     這個吃紅苕長大的女人,不僅給他帶來了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家庭溫暖,并且使他生命的根須更深入地紮進這塊土地裡,根須所汲取的營養就是他們自己的勞動。

    她和他的結合,更加強化了他對這塊土地的感情,使他更明晰地感覺到以勞動為主體的生活方式的單純、純潔和正當。

    他得到了他多年前所追求的那種愉快的滿足。

     董副主任宣布他的問題得到改正的那天,當他開好證明,又從财務科領出按政策規定給他補助的五百塊錢回到家,把經過原原本本告訴秀芝時,秀芝臉上也放出了奇異的光彩。

    她在圍裙上擦幹淨手,一張張地點着嶄新的鈔票。

     “喂,秀芝,從今以後我們就和别人一樣了!”他在屋裡洗臉,朝小夥房裡的秀芝高興地叫道,“喂,秀芝,你怎麼不說話?你在幹什麼?”“啷個搞起的喲!”秀芝笑着說,“我數都數不清□!數了好幾遍,這麼多錢!”“哎呀!你這個人真是……錢算得了什麼?值得高興的是我在政治上獲得了新生……” “啥子政治新生、政治新生!在我眼睛裡你還是個你□!過去說你是右派,隔了大半輩子又說把你搞錯了;說是把你搞錯了,又叫你二天莫再犯錯誤,曉得搞的啥子名堂喲!到底是哪個莫再犯錯誤□!我們過去啷個子過,二天還啷個子過。

    有了錢才能安逸。

    你莫吵我,讓我再好好數數。

    ” 是的,比他小十五歲的秀芝從來沒有把他看得和别人有什麼不同,她永遠保持着莊稼人樸實的理智。

    什麼右派不右派,這個概念根本沒有進入她小小的腦袋。

    她隻知道他是個好人,老實人,這就夠了。

    她在幹活的時候常跟别的婦女說:“我們清清她爹可是個老實巴交的下苦人,三腳踢不出個屁來,狼趕到屁股後頭都不着急。

    要是欺負這樣的人,真是作孽,二輩子都要背時!”是的,秀芝愛錢,平時恨不能把一分錢鎳币掰成兩半花。

    區區五百塊錢,也就使她大大地滿足了,使她的手指顫抖了,使她眼裡閃出喜悅的淚光。

    可是,當她知道他父親是個有錢的“外國資本家”時,卻沒有提一個錢字,隻是叫他多帶些五香茶葉蛋去給父親吃。

    她常常對隻有七歲的清清教育道:“錢隻有自己掙來的花得才有意思,花得才心裡安逸。

    我買鹽的時候,我知道這是我賣雞蛋得來的錢;我買辣子的時候,我知道這是我割稻子得來的錢;我給你買本本的時候,我知道這是我加班打場得來的錢……”她沒有什麼抽象的理論,沒有什麼高深的哲理,然而這些樸素的、明白的、心安理得的話語,已經使他們家庭這個最小的成員也認識到:勞動是高貴的;隻有勞動的報酬才能使人得到愉快的享受;由剝削或依賴得來的錢财是一種恥辱! 秀芝不會唱歌。

    清清滿月時,他們一家三口乘進縣城的卡車到全縣唯一的一家照相館去照了一張“全家福”。

    縣城的街上有賣冰棍的,拖長了嗓子喊着:“冰——棍!冰——棍!”以後,“冰——棍”就成了秀芝的催眠曲。

    她一面拍着清清,一面學西北人的口音輕輕地唱着:“冰——棍!冰——棍!……”那單調的、悠遠的而又如夢幻般甜蜜的歌聲,不僅把清清引入夢鄉,也使在一旁看書的他感到一種樸拙得近于原始的幸福,進入一種純粹的美的境界。

     王府井大街上也有賣冰棍的,但是他們不喊,坐在鋪子裡闆着面孔,這多沒有意思!他思念那如夢幻般甜蜜的催眠曲,思念那抱着“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樂觀精神的笑靥。

    不,他不能呆在這裡。

    他要回去!那裡有他在患難時幫助過他的人們,而現在他們正在盼望着他的幫助;那裡有他汗水浸過的土地,現在他的汗水正在收割過的田野上晶瑩閃光;那裡有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和女兒;那裡有他的一切;那裡有他生命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