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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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學校長廊的闆凳上迎接我,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母親卻握着我的手說她決不相信我會盜竊,即使有人教我也教不會!我母親沒有流一滴眼淚,臨走時隻給我的母校撇下了一個禮貌而蔑視的微笑。

     為了母親,我徹底斷絕了“意淫”的惡習。

    從此我天上地下人間什麼都想過,就是沒有再想女人。

    于是我的“青春期”就隻能用另一種形式來表現。

     我被學校開除不久就進了鐵絲網,(唐詩三百首)給我種下的禍根終于茁壯成長并開花結果。

    那時社會上最危險的職業不是盜竊分子而是詩人,我這個資産階級出身的年輕人既“盜竊”又偏偏要寫詩,寫的詩又不是(酬唱集)中的那一類,隻能怪我自找倒黴。

     所幸的是,據跟我一起勞改的犯人說:“坐三年牢見了老母豬賽貂蟬”,這話非常形象地刻畫出長久見不到女人的男人會變得怎樣饑不擇食,把母豬都當成美女。

    我卻正因為壓根兒沒跟女人接觸也壓根兒不想女人所以毫不感到性壓抑的折磨。

    我見到豬,特别是我能宰殺的豬,一心隻想怎樣把它吃到嘴。

    有一年冬天在豬圈除糞,一頭乳豬哼卿哼卿地朝我踱來,我估量估量手中磨得提亮的鐵鍬再看看它的脖子,鍬光一閃它小小的頭顱就應聲落地。

    我的手法快得像公孫大娘舞劍器:“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周圍的犯人還有勞改于部連小豬的叫聲也沒聽見。

    到收工的時候它的血也淌淨了,我一把拎起它揣進懷裡,回去和同号子的難友圍着火爐大嚼了一頓。

     若幹年後有一部根據我寫的小說拍攝的電影,裡面的主人翁在苦難中曾想到自殺,于是很多人以為我也如此想過。

    殊不知我不但從沒想過自殺,天天想的倒是怎樣殺死可吃的動物,包括老鼠青蛙癫蛤模;我從未想尋死,隻想着怎樣死裡逃生。

    我曾讀過一部革命小說叫《紅旗譜》,别的都忘卻了惟獨記得一句話:“出水再看兩腿泥”。

     “出水再看兩腿泥”!這話說得多好!和“涕淚滿衣裳”一樣總會激發起我的鬥志。

    這就是沒有女人沒有愛憎的“青春期”的好處,讓我能在最艱苦的境地中免除性的煎熬,騰出全部精力充分發揮求生的本領。

     沒有女人沒有愛情的“青春期”更加堅挺,因為這種“青春期”不含一點水分。

    女人。

    愛情、夫妻、家庭之類的東西其實是男人的軟化劑,男人的心裡滴上一滴柔情蜜意便全身骨質疏松,軟弱無力。

    男人沒有異性可以追求,“青春期”就表現為對同性的攻擊。

    而這正是在勞改場所自我保護所必備的條件;你必須睜大眼睛,你不攻擊别人别人就要攻擊你。

    在狼群裡你必須像浪一般精明、狡黠和陰沉。

    雖然一同勞改的都是知識分子,絕大多數跟我一樣也受過唐詩宋詞的熏陶,在社會上一個個衣冠楚楚,風度儒雅,但“互相監督”“互相檢舉”“互相揭發”再加上饑餓勞累,使我們逐漸不自覺地都退化成半人半獸。

    知識分子一旦有百分之五十的獸性,他們的攻擊就更具有策略,那可比真正的獸類狠毒得多。

    我恰恰在人性的“青春期”國進些獸性,可說是我莫大的幸運。

    過了“青春期”的男性犯人即使變成野獸,也隻是一頭老病的野獸,在“思想鬥争”的荒原上别想占着便宜。

    不管在天堂或在地獄,不論是神仙老虎狗,誰在“青春期”誰就充滿活力。

    到後來,老弱的野獸鬥智鬥勇都鬥不過處在“青春期”的野獸,一頭頭在勞改場所心衰力竭緻死,剩下年輕的獸類更加伶牙俐齒,咬人都能咬到緻命的部位。

     今天,我在寫這段曆史的時候手都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