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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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懷疑說你是不是弄錯了,又有人開玩笑指着車間裡的一泡尿迹說,你大概就在這裡落草的吧。

    我突然想到“落草”一詞的含義:既指嬰兒出生又指去當強盜。

    神聖感立即被一種暗示所代替:是不是人生下必須是強者,不然便不能承受以後的命運? 本來這應該是我心中的一所殿堂,可在又髒又亂又破的廠房中我找不到一點令我感動的景象,準備好的一掬淚竟無處可灑。

    我想我原來就無所謂“根”的吧,生下來就命定和風一樣要飄泊天涯。

    現在的問題倒是應該考慮準備停息在什麼地方,也就是說死在哪裡;“根”,對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墳墓倒是我必須思量的前途。

    所有的過去都把握不住,那麼就試試把握現在吧!“自掘墳墓”雖是個貶義語,但換個角度理解那不正是提醒趕往墳墓的老人要把自己的墓掘得舒适合體?一般人的墳墓都由别人來“掘”,“自掘墳墓”者才有精心設計、量體剪裁的自主權。

     友人說既來了一趟總得留點紀念,我大緻觀測一下可能是我出生的院落的地點,站在一處鐵皮自行車棚下照了張相,臉上的表情尴尬無奈得變了形。

    不知情的人看了這張照片一定會發笑:為什麼我非要手扶着塊“棚外禁止放車”的木牌留影,這有什麼藝術價值可言?我還記得林木森森的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我母親在樹下懷抱着裙褓中的我的相片,今天正挂在我書房的牆上,而梧桐樹卻被一堵水泥砌的灰色标語牌替換了,“時間就是金錢質量就是生命”兩行紅字赫然在目……所有這一切,都令我能非常高興地用現在流行的話語跟它們說一聲“拜拜”。

    從此我獲得了解脫。

    既然“時間就是金錢”,我不會再對損耗掉的時間有絲毫懷念。

    花出去的“錢”再也收不回來,眼前的問題倒是怎樣花手中這點不多的“錢”。

     這次“尋根”反而激起了我“向前看”的精神,出生地全然頹記全然消失,等于給了我一個新的起點。

    我在這所電機廠又誕生一次,活了半個多世紀我仍有權再得到一次“青春期”。

    這使我将近花甲時還敢投人商海。

     算了,咱們還是去尋那“根”脖子吧!友人慫恿我說可能還會找到她,我當然早已抱着一線希望。

    于是我把這“根”毅然地抛諸腦後,和大家一起興緻勃勃地去尋那“根”。

    告别維吉爾,到貝雅特裡齊那裡去吧!幸虧我還記得她的芳名,這得益于我和她沒有過肉體接觸。

    于是面包車又向前開了二百米,來到萊市場門口。

     讓我詫異的是萊市場還是那個菜市場,三十多年來風貌猶存,污水溪流般地從大門洞往外淌,泅舊地洩進馬路邊的下水道。

    市場大門左邊賣豆芽的小店還在賣豆芽,仿佛它的豆芽總也賣不完。

    在這裡我倒尋見夢中的情景,真如佛經所說的“不可思議”。

    白得耀眼的細細的豆芽菜,更令我急切地想看到那白得耀眼的圓潤的脖項。

    我說她就住在豆芽店的樓上,這間儲紅色的殘破的木闆房裡。

    整座小樓依然頗具風情,仿佛是一幅精緻的水粉畫,雖然更加破舊但也更加凝重。

    窗戶面臨馬路,貼着膠布的玻璃股俄模糊,使有心的過路人不禁會遇想裡面的暧昧。

    我說我過去就曾在窗下仰望過多次,除了貼上了膠布那窗戶并沒有變樣。

    好友說你先别進去,讓我先去替你打聽打聽,我們就說是三十多年前的老同學,來看看你有何不可? 好友進去了約十分鐘快快地出來,連聲叫走吧走吧! 在車上,好友說果真有這麼一個叫那個芳名的老太婆,你記得一點沒錯。

    但哪有什麼“美麗的三角區”!我特别注意看了看她的脖子,又黑又瘦皺格裡還藏着污垢。

    黝黑的樓道裡擺着個破煤球爐,煙熏火燎的讓人沒法在房裡久待,而她卻安然地抱着不滿周歲的外孫喂稀飯,頭發也已花白并且髒亂不堪;她的形象和她的生活環境再匹配不過,純粹是菜市場賣剩下的蔫菜葉。

    我問她還記不記得有一個叫你這個名字的中學同學,她連想也沒想就說想不起來了,一臉不耐煩的表情,可見當年她對你就毫無印象,并且對過去所有的一切都不感興趣。

     “算了,你還是把你的夢好好保留住吧,别讓現實擊碎了它。

    到我們這把年紀,隻有夢是最寶貴的。

    ” 國賓館的路上作家們個個默默無言。

    作家這時才像是作家,每個人都有各自由此産生的感慨。

    别人的感慨我不知道,我可以想象光陰對她和那片白色三角區的磨損,也許這個女人比我受的摧殘更多更深。

    想到這點我不禁心頭沉重。

    我有另一個同期的女同學從美國來看我,她在台灣也有一番掙紮,成了富婆後又描眉又畫眼又染發還經過幾次整容,但蒼老仍然從皮膚下頑強地向外滲漏。

    被精心掩飾的老态更令人不寒而栗,使我這個旁觀的友人也覺得自己又老了許多。

     我拍拍好友的膝蓋悄悄說了聲“謝謝”。

    我理解他的好意,他讓我畢竟還能保留一點美好的記憶,不然我們這代人的經曆未免太過于殘酷。

     他握住我的手背緊緊一捏。

    對這個世界,我們已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