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關燈
三 回憶,是老年人對未來的憧憬。

     接下來一次,可算作是“青春期”表現或“發情”的,已是七年以後了。

    七年,聽起來是很長一段時間,抗日戰争也不過八年而已,但那時我仍隻有十三歲,可見得我造孽實在造得很早。

    想到這次我就會想起一位逝去的好朋友,一個著名作家兼電影編劇。

    是他使我的回憶始終保持圓滿,直到今天我寫自己這段卑微的曆史的時候,我仍然覺得她非常美麗。

    她脖子後、發際下那一小塊、惟獨是那一小塊白皙的皮膚,永遠在我眼前閃耀着尊貴的象牙色光輝,并且越往後越具有古董的價值,激發我對這個世界和生活的興趣,使我舍不得輕易将這世界撒手而去。

     抗日戰争勝利以後,我們全家回到老家南京。

    我祖父在南京有一所頗有名氣的大花園,是在二十年代仿蘇州園林的式樣建造的,我就出生在那花園中的一個院落。

    在我出生的三十年代中期,樓台亭閣中時時傳出六朝古都的遺老遺少騷人墨客的吟唱,一冊冊裝訂精美的舊體詩詞印刷出一授又一摟,當然是現在所說的“自費出版”。

    也好像現在自費出版的書籍一樣,一螺螺堆放在家中送不出去,抗日戰争爆發後跟我一起從南京搬到重慶,再從重慶搬回南京。

    我這個“長房長孫”和那堆吟唱的唾沫,在祖父眼中卻似乎分量相同,用私塾老師教我的“敝帚自珍”這個成語形容我祖父再合适不過。

     回到南京,包括“岱”字在内我已識了一大堆漢字,曾在泛黴味的房間裡翻弄過那些曾與我風雨同舟的(酬唱集),我第一次驚訝如此肉麻的押韻句子也可稱其為詩。

    詩既讓我失望又令我充滿自信:這個玩意兒我也能玩一玩!詩人中有杜甫和我的私塾老師一類人,但更多的是媚上媚俗的小人。

    從此我敢于蔑視我想蔑視的任何詩詞文章,從“反右”、“文革”直到今天,任何對我的批判都不會令我心驚膽戰。

    響應主人号召的“酬唱”,在中國文藝界理論界思想界風行了幾十年,曆久不衰。

    在那泛黴味的房間裡,我受到的文字污染反而使我獲得精神的免疫力,後來無論什麼号稱偉大神聖的話語都不會使我瘋狂。

     我被送到一個叫籌市口的地方上中學。

    名日“籌市口”,其實并沒有什麼集市,而是一座長滿青草的小山包。

    學校很威嚴地蹲在山包頂上,像一隻灰色的大老虎俯視着沿小路而來的一群群莘莘學子。

    這座建築物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我曾把雨傘當做降落傘,撐着它從三層樓跳到凹凸不平的青草地上,結果摔斷了腿。

    我想這也應該算我青春期的表現,因為我的英雄行為隻不過是為了引起坐在我前排的一個女同學的注意。

    但我在家躺了一個多月後再來上學,她似乎并不怎麼為我的康複而感到高興,更沒有因我的壯舉對我五體投地。

    這使我以後在任何一個女性面前再不會搞什麼鬼花樣。

    女人是徹底的現實主義者,并不欣賞愚蠢的浪漫。

    然而正是她耳後那光澤的皮膚第一次發掘出我的冒險精神,這種精神不但讓我後來渡過重重難關并且一直支配我到老。

     這個可能會令我終生殘廢的女同學總穿一身廉價的黑布衣裳。

    黑衣黑褲,皮膚卻異常白皙。

    腦後垂着一條黑色的大辮子,長度剛好在腰下一點點,所以辮子的擺動幅度恰到好處。

    到八十年代,黑色又複辟了,成為國際流行色,于是處處都有她的情影,不時地在我眼前晃動。

    我從沒和她有過肌膚上的接觸,所以她的模樣直到今天在我眼前仍十分清晰。

    尤其是她耳朵後沿着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