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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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似乎都不屬于自己,那麼,單單提出什“青春”獻出去又有什麼特殊意義呢?真的,誰也沒有想過。

     進人八十年代,中國人才突然開始發現還有個“自我”。

    在政治鉗制逐漸松動的社會氛圍中,對人本體的認識,也逐漸從“階級社會”的思想意識形态方面,轉移到注意起人本身的心理生理上面來。

    首先,社會普遍感到在性知識上有補課的必要。

    于是,除了“青春”之外,報刊雜志上又經常出現“青春期”這個詞語并加以反複探讨研究。

    不管怎麼說,“青春級”肯定是最飽含青春的了,盡管有人會“永讀青春”或過了期還能“煥發青春”,也不能不承認他在“青春期”的青春最多最足。

    可是杜甫所指的“青春”與王維的“狂夫富貴在青春”看來并非我們通常所說的必須獻出去的“青春”,更不是“青春期”。

    讀了一些“青年必讀”之類的專欄我才大緻了解,從生理學角度上說,“青春期”原來是每個人生理發育上的必經階段,是一個純自然現象。

    在這個階段,每個人除了身體上種種生理變化、在心理上的主要标志好像是開始對異性産生愛慕、愛情或性欲望,用我這個曾長期跟牲口打交道的人的話說,就是“發情”! 領導潮流的學者認為“青春期”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個時期,與人的童年時期相同,會決定一個人今後的心理、性格和品質。

    犯罪學家甚至能通過一個人在青春期受到的挫折來分析一個嫌疑人可能犯罪的深層原因,從而判斷這次罪行是不是這個嫌疑人所犯;希特勒變成惡魔和愛因斯坦成為劃時代的大思想家,都與他們青春期時的某種特殊遭遇有關。

     這引起我自我分析的興趣,然而自我分析的結果卻發現,我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從什麼時候開始,也絲毫沒有覺得什麼時候我的青春期就算結束了。

    好像我一輩子從來就沒有過青春期,又好像青春期單薄地平鋪在我一生的全過程,所有的日子都像一塊青灰色的鐵闆,堅硬、冷峻而索然無趣,就這麼膚皮潦草地過到今天。

     我想我應該和别的任何人一樣都有“青春期”的,我怎麼可能從幼年就一下子跨到中年直到老年了呢?不找到人生這段時間,總不太甘心;别人都有誰獨我沒有的,除非是疾病,那可不是什麼值得自豪的事。

    而有點用心去尋找那根本不用再去尋找的東西,又說明我其實已經到了不可救藥的老年。

     現在回憶,如果算作今天人們常說的“青春期”的萌動,即“發情”的表現,還是應該在我五、六歲時與小同伴們玩“貓捉老鼠”那次開始有點迹象。

     地點仍在重慶南岸鄉下。

    我的印象是在一所很大的院子中的一間很大的房子,院子和房子都彌漫着古舊的氣味,陰森潮濕而莊重逼人。

    “别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闌斜”,那院子四周果然有一圈“小廊”,廊檐雕刻着許多線條不清的吉祥圖案。

    後來我發現,凡是後來浮現在記憶中的景物都非常大,連山路旁和小溪旁的苔薛也浩浩蕩蕩綠成一片。

    我曾不止一次地到不同地方故地重遊,每次都會驚訝地發現所有的東西都比過去小了許多。

    樹木不但再沒生長,反而仿佛縮水一般,小了不止一圈。

    所有的回憶都充滿水分,或者說在回憶中一切都那麼滋潤和豐滿,一進人現實就幹癟了。

    我也曾回過重慶,并虔誠地到南岸去考古般地尋找我青春期萌動的故址,就是那所大院子中的大房子,但所有的東西都失蹤了,連泥土都失去了古舊的氣息,如同戰争的殘骸被新建築替代得那樣徹底。

    一時間我竟迷惑我是不是有過過去,抑或整個人生都是一個幻覺。

    站在暑熱蒸騰的柏油馬路邊,呼吸着大小汽車散發的廢氣,我如一片枯黃的落葉般飄浮了起來。

     然而,那肉感至今仍十分豐潤、溫暖而柔軟,與陰森潮濕莊重形成強烈的對比。

    當它貼在我身上,一下子就融進我的肉體,使我感到軀體内好像添加了更多的血和肉,某個部位立即湧動和膨脹。

    這種感覺從那時就嵌入我作為一個生物人的個體,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并随我一同成長。

    每當那種感覺像一種腺素分泌出來時,過去,它總是會使我體内某個部位湧動和膨脹,後來随着年齡的增長,逐漸地從肉體的某個部位蔓延到全身,讓我如同喝下一杯醇酒,每一根神經都柔軟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