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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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到八十年代初,我已活了五十多歲,才知道有“青春期”這個詞。

    過去隻知道有個詞叫“青春”,第一次讀到它的時候剛剛六歲,不懂得是什麼意思。

    給我啟蒙的老師是重慶南岸鄉下的一位老秀才,但他并不是重慶人,母親說他跟我們一樣,也是從江浙一帶“逃難”逃到“陪都”來的,被四川當地人稱為“下江人”的一類。

    如今我想起他,就不由得佩服連環畫家和影視化妝師再現曆史面貌的本領,現在畫面中凡出現過去的私塾先生,都與我這位啟蒙老師十分相像,包括那頂古典的瓜皮帽,因而也使我總忘記不了他的模樣。

    他隻教我家族中的幾個子弟,開學就念《唐詩三百首》,不像一般私塾先生以《千字文》《百家姓》《幼學瓊林》為教材。

    他好像很喜歡杜甫的詩,我學的第一首詩就是《望嶽》:“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認識的第一個字是冷僻的“岱”,讓我好久在别處找不着它。

    一次,他念到“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的時候,突然把書本捂住臉痛哭失聲,真正“涕淚滿衣裳”起來。

    鼻子摸得匐匐作響,聽到那樣大的響聲,誰都會驚奇此人的鼻孔非同小可。

    他哭得全身骨頭發顫,特别是颔下一絕花白的胡須抖動得更厲害,眼淚鼻涕随手往書案上抹。

    看到一個大人,又是我們一向畏懼的老師居然跟我們一樣也會嚎陶大哭,下面一群六、七歲的孩子哄堂大笑,哇哇亂叫。

    從此我們也就不再怕他了。

     然而,就因為他的啟蒙,我自幼就受到詩歌的熏陶,長大後不幸曾當了一回詩人,使我身陷囹圄二十餘年。

    除此之外,我仍久久不忘他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是我自此以後再也沒有見過的一位真正會沉浸到詩賦裡的讀書人,可說是位“詩癡”。

    不管别人怎樣看,毫不顧及自己的行為會給他人造成什麼印象,全身心投入睡鍬悠揚的聲調中,搖頭晃腦地放縱自己的情懷,敢哭敢笑敢于痛快地宣洩自我。

    雖然他和無數“下江人”一樣被日本人趕得離鄉背井,窮居一隅,但越往後我越敬佩他仍然保持着精神上的獨立;僅以他當着孩子的面痛哭一例,我可以斷定他屬于中國最後一代有風骨的文上。

    後來我跑遍中國和世界,再沒有見過哪個人有那份憑借某種藝術形式來表達自己心情的真誠,再沒有見過哪個人被某件藝術品打動得如此酣暢淋漓。

    世界不一樣了,人心也變硬了,所有自稱為藝術家、藝術愛好者即所謂“性情中人”的造作,都不能再打動我。

     可是,我仍然沒有弄懂“青春”是什麼意思,私塾先生向來是不解詞的。

    “薊北”“巴峽”“巫峽”“襄陽”“洛陽”這些詞看來是地名,其他的我都不甚了了,卻對“涕淚滿衣裳”這句詩,從此有了非常形象而直觀的理解。

    後來的幾十年我碰到無數場合會催我淚下,甚至要迫使我非痛哭不可,但淚水隻要一溢出淚腺,腦海中就會浮現出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樣子,于是在必須哭的場合我反而會破涕為笑。

    他的痛苦在我童年的眼中始終是不能磨滅的滑稽,我一想到他,即使已到成年。

    到垂垂老矣,我也立刻幼稚起來,這使我一生受用匪淺;老師的一場痛哭竟然使我能永藻青春甚至會返老還童,不管以後我多麼深刻地理解了他精神的高尚,他與杜甫合為一體,他就是杜甫的化身,但他的痛哭似乎永遠是人生的一個诙渡,仍會令我發笑。

    啟蒙老師無意間在我心田裡種下了抵禦和化解痛苦的幽默感,讓我能活到今天。

     後來上了正規學校,上了初中,課本裡“青春”這個詞更接跤而至。

    可是,哪個老師都不具體講解“青春”的詞義,好像“青春”和“吃”這個動詞一樣,不用講人人都會明白的。

    尤其到上中學,“把青春獻給祖國”成了每個年輕人必須奉行的口号。

    中學生“隻緣身在廬山中”,并不覺得“青春”特别可貴,以為大概僅僅是人一生中的一段時間吧。

    但是,是不是一個人隻把人生的這段時間獻給祖國就夠了呢?到了中年和老年,那光陰就完全屬于自己的了?或是祖國不需要你其他時間,隻需要你寶貴的“青春”?這些問題也沒有哪個年輕人去深究。

    可是越到後來祖國好像需要得越多,每個中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