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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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裡住着的,竟然正是——寫歌詞的李 叔同! 李叔同,留學日本首演《茶花女》,揭開中國話劇史。

    又以音樂繪畫,刷新故 國視聽。

    英姿翩翩,文采風流,從者如雲,才名四播。

    現代中國文化,正待從他腳 下走出婉約清麗一途。

    突然晴天霹雷,一代俊彥轉眼變為苦行佛陀。

    嬌妻幼子,棄 之不見,琴弦俱斷,彩色*盡傾,隻換得芒鞋破缽、黃卷青燈。

    李叔同失落了,飄然 走出一位弘一法師,千古佛門又一傳人。

     我們唱着他的歌,與和尚比賽,而他自己卻成了和尚。

     他在掙脫,他在躲避。

    他已耗散多時,突然間不耐煩嚣。

    他不再苦惱于藝術與 功利的重重抵悟,縱身一躍,去冥求性*靈的完好。

     松濤陣陣,山雨淋淋,這裡已沒有一個現代的顫音。

    法師自杭州出家,曆十餘 年,由淨土而皈南山律宗,在五磊寺受菩薩戒,發願弘揚律宗,創建道場。

     五磊寺住持栖蓮,金仙寺住持亦幻積極響應。

    一所“南山律學院”正醞釀建起。

     法師隻提倡議,不管實務。

    兩寺住持,隻得到上海募錢。

    上海名士得知法師倡議, 慨然解囊,兩寺住持随即辦置化緣簿,請法師寫序。

     法師一見簿冊,突然大怒,嚴責兩寺住持“藉名斂财”。

    但無财何從建院?法 師也是進退維谷。

    重去招惹早已訣别了的世界,是他所忌諱。

    于是律學院停辦,法 師不久也雲遊别處,留下尴尬的廟宇兩座。

     或許可說,法師出家,是新文化在中國的尴尬;法師發怒,是佛教在新時代的 尴尬。

    我由此想到小廟與學校間相對的燈光。

    兩道燈光間,法師的袈裟如雲如霧, 飄蕩隐約。

     金仙寺旁,土木工程正忙。

    和尚們念經完畢,或挑山薯回來,成群結隊傻傻地 觀看。

     那是一位叫吳錦堂的華僑在重建家鄉。

    吳氏不知何許人也,據傳,乃近鄉一普 通農孩,長大流落上海,被雇于一家日本餐廳,如此這般,到了日本,竟日漸發達, 成高官巨賈。

    然後傾其資産,投于桑梓。

    金仙寺面臨的白洋湖,由他築岸建堤,光 潔堅緻,氣勢恢宏。

    沿湖民房,悉數重造,皆若層層别墅。

    由東到西,長幾裡許, 竟成了一個世外桃源。

    更為甚者,還在北面東山頭,耗巨資興建一所學校,曰錦堂 師範。

    古地之大,建房之多,令鄉間财紳咋舌。

    不久他便去世,金仙寺西側,築豪 華墓道,成一名勝,供人憑吊。

     墓體為白石,正如湖岸為白石,長堤為白石,蕩蕩展開,白得晃眼。

    圈圈白光 圍住了金仙寺,金仙寺依舊黃牆高聳,藤葛纏繞,暮鴉回翔。

     和尚們洗滌打水,也享用着平臻臻的洋灰河埠。

    葛麻芒鞋,踏在上面,總覺得 過于挺滑,不大自在。

    不知弘一法師可曾在這條長堤上漫步,估量他不會喜歡。

    他 逃避着現代,而現代卻莽莽撞撞,闖到了廟門跟前。

     天長日久,無人修葺,吳錦堂的種種建築,也漸漸污損,與四周蕭索的村落悄 悄扯平。

    唯有你到浙江的所所中學,遇到幾名老教師,一問之下,常答曰出身錦堂 師範。

    我在京滬兩地,遇到一些浙籍知名學者,叙完同鄉之誼,總能發現,竟也是 錦堂師範的人才。

     抗日戰争時期,曾有幾名日本兵,為吳錦堂墓站崗。

    鄉民疑惑了,不再對他感 恩戴德。

    他的墳墓,一度成了曬谷場。

     數月前在報上讀得一條新聞:全國青少年珠算比賽,前面一批名次竟然全部屬 于浙江一座小鎮。

    記者用惶惑不解的筆調寫道,神童荟萃一處,實是奇迹。

    這座小 鎮,便是金仙寺旁側的鳴鶴場,吳錦堂修建世外桃源的所在。

     我是理解的,自豪地一笑。

    耳邊響起嘩嘩的珠算聲,如白洋湖的夜潮。

     聽說兩大寺廟又在重新修複,款項甚巨。

    工棚裡,應有錦堂師範的畢業生,指 揮着算盤的交響樂。

     注:此文發表後,收到從家鄉寄來的《慈溪修志通訊》,其中有一段文字介紹 吳錦堂: 吳錦堂(1855~1926),名作莫,東山頭鄉西房村人。

    出身農家,少時随父耕 作,及壯東渡日本,經商緻富,名重中外,素以桑梓為重,先後捐銀數十萬兩,興 修水利,創辦學校,澤被鄉裡。

    本世紀初,與陳嘉庚、聶雲台并稱全國“辦學三賢”。

     又積極支持孫中山先生人人事辛亥革命,是我國近代著名愛國華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