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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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後,一路上都遇到對老信客的問詢。

    大半輩子的風塵苦旅,整整 一條路都認識他。

    流落在外的遊子,年年月月都等着他的腳步聲。

    現在,他正躲在 山間墳場邊的破草房裡,夜夜失眠,在黑暗中睜着眼,迷迷亂亂地回想着一個個碼 頭,一條條船隻,一個個面影。

     刮風下雨時,他會起身,手扶門框站一會,暗暗囑咐年輕的信客一路小心。

     年輕的信客也漸漸變老。

    他老犯胃病和風濕病,一犯就想到老信客,老人什麼 都說了,怎麼沒提起這兩宗病?順便,關照家人抽空帶點吃食到墳場去。

    他自己也 去過幾次,老人逼着他講各個碼頭的變化和新聞。

    曆來是壞事多于好事,他們便一 起感歎唏噓。

    他們的談話,若能記錄下來,一定是曆史學家極感興趣的中國近代城 鄉的變遷史料,可惜這兒是山間,就他們兩人,剛剛說出就立即飄散,茅屋外隻有 勁厲的山風。

     信客不能常去看老人。

    他實在太忙,路上花費的時間太多,一回家就忙着發散 信、物,還要接收下次帶出的東西。

    這一切都要他親自在場,親手查點,一去看老 人,會叫别人苦等。

     隻要信客一回村,他家裡總是人頭濟濟。

    多數都不是來收發信、物的,隻是來 看個熱鬧,看看各家的出門人出息如何,帶來了什麼希罕物品。

    農民的眼光裡,有 羨慕,有嫉妒;比較得多了,也有輕蔑,有嘲笑。

    這些眼神,是中國農村對自己的 冒險家們的打分。

    這些眼神,是千年故土對城市的探詢。

     終于有婦女來給信客說悄悄話:“關照他,往後帶東西幾次并一次,不要雞零 狗碎的”;“你給他說說,那些貨色*不能在上海存存?我一個女人家,來強盜來賊 怎麼辦”……信客沉穩地點點頭,他看得太多,對這一切全能理解。

    都市裡的升沉 榮辱,震顫着長期遲鈍的農村神經系統,他是最敏感的神經末梢。

     闖蕩都市的某個謀生者突然得了一場急病死了,這樣的事在那樣的年月經常發 生。

    信客在都市同鄉那裡聽到這個消息,就會匆匆趕去,代表家屬鄉親料理後事、 收拾遺物。

    回到鄉間,他就夾上一把黑傘,傘柄朝前,朝死者家裡走去。

    鄉間報死 訊的人都以倒夾黑傘為标記,鄉人一看就知道,又有一個人客死他鄉。

    來到死者家 裡,信客滿臉戚容,用一路上想了很久的委婉語氣把噩耗通報。

    可憐的家屬會号啕 大哭,會猝然昏厥,他都不能離開,幫着安慰張羅。

    更會有一些農婦聽了死訊一時 性*起,咬牙切齒地憎恨城市,憎恨外出,連帶也憎恨信客,把他當作了死神冤鬼, 大聲訛斥,他也隻能低眉順眼、聽之忍之,連聲諾諾。

     下午,他又要把死者遺物送去,這件事情更有危難。

    農村婦女會把這堆簡陋的 遺物當作丈夫生命的代價,幾乎沒有一個相信隻有這點點。

    紅紅的眼圈裡射出疑惑 的利劍,信客渾身不自在,真像做錯了什麼事一般。

    他隻好柔聲地彙報在上海處置 後事的情況,農村婦女完全不知道上海社會,提出的诘問每每使他無從回答。

     直到他流了幾身汗,賠了許多罪,才滿臉晦氣地走出死者的家。

    他能不幹這檔 子事嗎?不能。

    說什麼我也是同鄉,能不盡一點鄉情鄉誼?老信客說過,這鄉間不 能沒有信客。

    做信容的,就得挑着一副生死禍福的重擔,來回奔忙。

    四鄉的外出謀 生者,都把自己的血汗和眼淚,堆在他的肩上。

     信客識文斷字,還要經常代讀、代寫書信。

    沒有要緊事帶個口信就是了,要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