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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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執筆,字迹更見飛動,因此,鄉間請他寫墓碑,從不忘了 帶酒,另備酒肴三五碟。

    通常,鄉人進屋後,總是先把酒肴在桌上整治妥當,讓張 先生慢悠悠喝着,同時請一年輕人在旁邊磨墨,張先生是不願用墨汁書寫的。

    待到 喝得滿臉酡紅,笑眯眯地站起身來,也不試筆,隻是握筆凝神片刻,然後一揮而就。

     鄉人帶來的酒,每次都在5斤以上,可供張先生喝幾天。

    附近幾家釀酒作坊,知 道張先生品酒在行,經常邀他去品定各種酒的等次,後來竟把他的評語,作為互相 競争的标準,因此都盡力來讨好他。

    酒壇,排滿了他陋室的牆角。

    大家嫌“張先生” 的稱呼過于闆正,都叫他酒公,他也樂意。

    一家作坊甚至把他評價最高的那種酒定 名為酒公酒,方圓數十裡都有名氣。

     前年深秋,我回家鄉遊玩,被滿山漂亮的書法驚呆。

    了解了張先生的身世後, 我又一次上山在墓碑間徘徊。

    我想,這位半個多世紀前的邏輯救國論者,是用一種 最潦倒、最别緻的方式,讓生命占據了一座小山。

    他平生未能用自己的學問征服過 任何一個人,隻能用一支毛筆,在中國傳之千年的毛筆,把離開這個世界的人慰撫 一番。

    可憐被他慰撫的人,既不懂邏輯,也不懂書法,于是,連墓碑上的書法,也 無限寂寞。

    誰能反過來慰撫這種寂寞呢?隻有那一排排灰褐色*的酒壇。

     在美國,在上海,張先生都日思夜想過這座故鄉的山,祖先的山。

    沒想到,他 一生履曆的終結,是越來越多的墓碑。

    人總要死,墓很難坍,長此以往,家鄉的天 地将會多麼可怕!我相信,這位長于推理的邏輯學家曾一次次對筆驚恐,他在筆墨 酣暢地描畫的,是一個何等樣的世界! 偶爾,張先生也到釀酒作坊翻翻報紙。

    八年前,他在報紙上讀到一篇散文,題 為《笑的忏悔》。

    起初隻覺題目奇特,一讀下去,他不禁心跳劇烈。

     這篇文章出自一位在省城工作的中年人的手筆。

    文章是一封寫給中學同班同學 的公開信,作者詢問老同學們是否都有同感:當自己品嘗過了愛的甜苦,經曆過了 人生的波瀾,現在正與孩子一起苦記着外語單詞的時候,都會為一次愚蠢透頂的傻 笑深深羞愧? 張先生那天離開釀酒作坊時的表情,使作坊工人非常奇怪。

    兩天後,他找到鄉 村小學的負責人,要求講點課,不要報酬。

     他實在是命運險惡。

    才教課三個月,一次台風,把陳舊的校舍吹坍。

    那天他正 在上課,拐着腿拉出了幾個學生,自已被壓在下面,從此,他的下肢完全癱瘓,手 也不能寫字了。

     我見到他時他正靜卧在床。

    我們的談話從邏輯開始,我剛剛講了幾句金嶽霖先 生的邏輯思想,他就抖抖索索地把我的手緊緊拉住。

    他說自己将不久人世,如有可 能,在他死後為他的墳墓寫一方小字碑文;如沒有可能,就寫一幅“酒公張先生之 墓”。

    絕不能把名字寫上,因為他深感自己一生,愧對祖宗,也愧對美國、上海的 師友親朋。

    這個名字本身,就成了一種天大的嘲濾。

     我問他小字碑文該如何寫,他神情嚴肅地斟酌吟哦了一番,慢吞吞地口述起來: 酒公張先生,不知籍貫,不知名号,亦不知其祖宗世譜,隻知其身後無嗣,孑 然一人。

    少習西學,長而廢棄,颠沛流蕩,投靠無門。

    一身弱骨,或踟蹰于文士雅 集,或顫懾于強人惡手,或驚恐于新世問诘,或惶愧于。

    幼者哄笑,栖栖遑遑,了 無定奪。

    釋儒道皆無深緣,真善美盡數失落,終以濁酒、敗墨、殘肢、墓碑、編織 老境。

    一生無甚德守,亦無甚惡行,耄年回首,每歎枉擲如許粟麥菜蔬,徒費孜孜 攻讀、矻矻苦吟。

    嗚呼!故國神州,等莘學子,願如此潦倒頹敗者,唯張先生一人。

     述畢,老淚縱橫。

    我當時就說,如此悲涼的文詞,我是不願意書寫的。

     張先生終于跛着腿,走完了他的旅程。

    現在,我書寫的七甯墓碑,正樹立在狀 元墳,樹立在層層墓碑的包圍之中。

    他的四周,全是他恣肆的筆墨。

    他竭力諱避家 族世譜,但三個墳,狀元、張老先生和他的,安然并列,連成一線,像是默默地作 着他曾熱衷過的邏輯證明。

    不管怎麼說,這也算給故鄉的山,添了小小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