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

關燈
翼翼地清理,不露痕迹地加固,再苦心設計, 讓它既保持原貌又便于觀看。

    這種勞作,是對廢墟的恩惠,全部勞作的終點,是使 它更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廢墟,一個人人都願意憑吊的廢墟。

    修繕,總意味着一定 程度的損失。

    把損壞降到最低度,是一切真正的廢墟修繕家的夙願。

    也并非所有的 重建都需要否定。

    如果連廢墟也沒有了,重建一個來實現現代人吞古納今的宏志, 那又何妨。

    但是,那隻是現代建築家的古典風格,沿用一個古名,出于幽默。

    黃鶴 樓重建了,可以裝電梯;阿房宮若重建,可以作賓館;滕王閣若重建,可以辟商場。

     這與曆史,幹系不大。

    如果既有廢墟,又要重建,那麼,我建議,千萬保留廢墟, 傍鄰重建。

    在廢墟上開推土機,讓人心痛。

     不管是修繕還是重建,對廢墟來說,要義在于保存。

    圓明園廢墟是北京城最有 曆史感的文化遺迹之一,如果把它完全鏟平,造一座嶄新的圓明園,多麼得不償失。

     大清王朝不見了,熊熊火光不見了,民族的郁忿不見了,曆史的感悟不見了,抹去 了昨夜的故事,去收拾前夜的殘夢。

    但是,收拾來的又不是前夜殘夢,隻是今日的 遊戲。

     中國曆來缺少廢墟文化。

    廢墟二字,在中文中讓人心驚肉跳。

     或者是冬烘氣十足地懷古,或者是實用主義地趨時。

    懷古者隻想以古代今,趨 時者隻想以今滅古。

    結果,兩相殺伐,兩敗懼傷,既斫傷了曆史,又砍折了現代。

     鮮血淋淋,傷痕累累,偌大一個民族,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 獨怆然而涕下。

     在中國人心中留下一些空隙吧!讓古代留幾個腳印在現代,讓現代心平氣和地 逼視着古代。

    廢墟不值得羞愧,廢墟不必要遮蓋,我們太擅長遮蓋。

     中國曆史充滿了悲劇,但中國人怕看真正的悲劇。

    最終都有一個大團圓,以博 得情緒的安慰,心理的滿足。

    唯有屈原不想大團圓,杜甫不想大團圓,曹雪芹不想 大團圓,孔尚任不想大團圓,魯迅不想大團圓,白先勇不想大團圓。

    他們保存了廢 墟,淨化了悲劇,于是也就出現了一種真正深沉的文學。

     沒有悲劇就沒有悲壯,沒有悲壯就沒有崇高。

    雪峰是偉大的,因為滿坡掩埋着 登山者的遺體;大海是偉大的,因為處處漂浮着船楫的殘骸;登月是偉大的,因為 有“挑戰者号”的隕落;人生是偉大的,因為有白發,有訣别,有無可奈何的失落。

     古希臘傍海而居,無數向往彼岸的勇士在狂波間前仆後繼,于是有了光耀百世的希 臘悲劇。

     誠懇坦然地承認奮鬥後的失敗,成功後的失落,我們隻會更沉着。

    中國人若要 變得大氣,不能再把所有的廢墟驅逐。

     廢墟的留存,是現代人文明的象征。

     廢墟,輝映着現代人的自信。

     廢墟不會阻遏街市,妨礙前進。

    現代人目光深邃,知道自己站在曆史的第幾級 台階。

    他不會妄想自己腳下是一個拔地而起的高台。

    因此,他樂于看看身前身後的 所有台階。

     是現代的曆史哲學點化了廢墟,而曆史哲學也需要尋找素材。

    隻有在現代的喧 嚣中,廢墟的甯靜才有力度;隻有在現代人的沉思中,廢墟才能上升為寓言。

     因此,古代的廢墟,實在是一種現代構建。

     現代,不僅僅是一截時間。

    現代是寬容,現代是氣度,現代是遼闊,現代是浩 瀚。

     我們,挾帶着廢墟走向現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