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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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來始終與金杖玉玺、鐵戟鋼錘反複辯論。

    他失敗了,終究又勝利了。

     他開始叫人繪制水系圖譜。

    這圖譜,可與今天的裁軍數據、登月線路遙相呼應。

     他當然沒有在哪裡學過水利。

    但是,以使命為學校,死鑽幾載,他總結出治水 三字經(“深淘灘,低作堰”)、八字真言(“遇灣截角,逢正抽心”),直到20 世紀仍是水利工程的圭桌。

    他的這點學問,永遠水氣淋漓,而後于他不知多少年的 厚厚典籍,卻早已風幹,松脆得無法翻閱。

     他沒有料到,他治水的韬略很快被替代成治人的計謀;他沒有料到,他想灌溉 的沃土将會時時成為戰場,沃土上的稻谷将有大半充作軍糧。

    他隻知道,這個人種 要想不滅絕,就必須要有清泉和米糧。

     他大愚,又大智。

    他大拙,又大巧。

    他以田間老農的思維,進入了最澄徹的人 類學的思考。

     他未曾留下什麼生平資料,隻留下硬紮紮的水壩一座,讓人們去猜詳。

    人們到 這兒一次次納悶:這是誰呢?死于兩千年前,卻明明還在指揮水流。

    站在江心的崗 亭前,“你走這邊,他走那邊”的吆喝聲、勸誡聲、慰撫聲,聲聲入耳。

    沒有一個 人能活得這樣長壽。

     秦始皇築長城的指令,雄壯、蠻吓、殘忍;他築堰的指令,智慧、仁慈、透明。

     有什麼樣的起點就會有什麼樣的延續。

    長城半是壯膽半是排場,世世代代,大 體是這樣。

    直到今天,長城還常常成為排場。

     都江堰一開始就清朗可鑒,結果,它的曆史也總顯出超乎尋常的格調。

    李冰在 世時已考慮事業的承續,命令自己的兒子作3個石人,鎮于江間,測量水位。

    李冰逝 世400年後,也許3個石人已經損缺,漢代水官重造高及3米的“三神石人”測量水位。

     這“三神石人”其中一尊即是李冰雕像。

    這位漢代水官一定是承接了李冰的偉大精 魂,竟敢于把自己尊敬的祖師,放在江中鎮水測量。

    他懂得李冰的心意,唯有那裡 才是他最合适的崗位。

    這個設計竟然沒有遭到反對而順利實施,隻能說都江堰為自 己流瀉出了一個獨持的精神世界。

     石像終于被歲月的淤泥掩埋,本世紀70年代出土時,有一尊石像頭部已經殘缺, 手上還緊握着長锸。

    有人說,這是李冰的兒子。

    即使不是,我仍然把他看成是李冰 的兒子。

    一位現代作家見到這尊塑像怦然心動,“沒淤泥而藹然含笑,斷頸項而長 锸在握”,作家由此而向現代官場衮衮諸公诘問:活着或死了應該站在哪裡? 出土的石像現正在伏龍館裡展覽。

    人們在轟鳴如雷的水聲中向他們默默祭奠。

     在這裡,我突然産生了對中國曆史的某種樂觀。

    隻要都江堰不坍,李冰的精魂就不 會消散,李冰的兒子會代代繁衍。

    轟鳴的江水便是至聖至善的遺言。

     繼續往前走,看到了一條橫江索橋。

    橋很高,橋索由麻繩、竹篾編成。

    跨上去, 橋身就猛烈擺動,越猶豫進退,擺動就越大。

    在這樣高的地方偷看橋下會神志慌亂, 但這是索橋,到處漏空,由不得你不看。

    一看之下,先是驚吓,後是驚歎。

    腳下的 江流,從那麼遙遠的地方奔來,一派義無返顧的決絕勢頭,挾着寒風,吐着白沫、 淩厲銳進。

    我站得這麼高還感覺到了它的砭膚冷氣,估計它是從雪山趕來的罷。

    但 是,再看橋的另一邊,它硬是化作許多亮閃閃的河渠,改惡從善。

    人對自然力的馴 服,幹得多麼爽利。

    如果人類幹什麼事都這麼爽利,地球早已是另一副模樣。

     但是,人類總是缺乏自信,進進退退,走走停停,不停地自我耗損,又不斷地 為耗損而再耗損。

    結果,僅僅多了一點自信的李冰,倒成了人們心中的神。

    離索橋 東端不遠的玉壘山麓,建有一座二王廟,祭祀李冰父子。

    人們在虔誠膜拜,膜拜自 己同類中更像一點人的人。

    鐘鼓鈸磐,朝朝暮暮,重一聲,輕一聲,伴和着江濤轟 鳴。

     李冰這樣的人,是應該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紀念一下的,造個二王廟,也合民 衆心意。

     實實在在為民造福的人升格為神,神的世界也就會變得通情達理、平适可親。

     中國宗教頗多世俗氣息,因此,世俗人情也會染上宗教式的光斑。

    一來二去,都江 堰倒成了連接兩界的橋墩。

     我到邊遠地區看傩戲,對許多内容不感興趣,特别使我愉快的是,傩戲中的水 神河伯,換成了灌縣李冰。

    傩戲中的水神李冰比二王廟中的李冰活躍得多,民衆圍 着他狂舞呐喊,祈求有無數個都江堰帶來全國的風調雨順,水土滋潤。

    攤戲本來都 以神話開頭的,有了一個李冰,神話走向實際,幽深的精神天國一下子貼近了大地, 貼近了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