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池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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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一個奇奇怪怪的字,許多文化程度不低的人也不認識它。

    它早已進入生僻 字的行列,不定什麼時候,還會從現代青年的知識詞典中完全消失。

     然而,這個字與中華民族的曆史關系實在太深太遠了。

    如果我們把目光稍稍從 宮廷史官們的筆端離開,那麼,山南海北的村野間都會隐隐升起這個神秘的字:傩。

     傩在訓诂學上的假借、轉義過程,說來太煩。

    它的普通意義,是指人們在特定 季節驅逐疫鬼的祭儀。

    人們埋頭勞作了一年,到歲尾歲初,要擡起頭來與神對對話 了。

    要扭動一下身子,自己樂一樂,也讓神樂一樂了。

    要把讨厭的鬼疫,狠狠地趕 一趕了。

    對神,人們既有點謙恭畏懼,又不想失去自尊,表情頗為難做,幹脆戴上 面具,把人、神、巫、鬼攪成一氣,在渾渾沌沌中歌舞呼号,簡直分不清是對上天 的祈求,還是對上天的強迫。

    反正,肅穆的朝拜氣氛是不存在的,湧現出來的是一 股蠻赫的精神狂潮:鬼,去你的吧!神,你看着辦吧! 漢代,一次傩祭是牽動朝野上下的全民性*活動,主持者和演出者數以百計,皇 帝、大臣、一品至六品的官員都要觀看,市井百姓也允許參與。

     宋代,一次這樣的活動已有千人以上參加,觀看時的氣氛則是山呼海動。

     明代,灘戲演出時竟出現過萬餘人齊聲呐喊的場面。

     若要觸摸中華民族的精神史,哪能置攤于不顧呢? 法國現代學者喬治·杜梅吉爾(Georges Dumezil)提出過印歐古代文明的三 元(tripartie)結構模式,以古代印度、歐洲神話中不約而同地存在着主神、戰神、 民事神作為印證。

    他認為這種三元結構在中國不存在,這似乎成了不可動搖的結論。

     但是如果我們略為關注一下傩神世界,很快就發現那裡有宮廷傩、軍傩,鄉人傩, 分别與主神、戰神、民事神隐隐對應着。

    傩,潛伏着中國古代社會最基本的幾個文 明側面。

     時間已流逝到20世紀80年代,傩事究竟如何了呢?平心而論,幾年前剛聽到目 前國内許多地方還保留着完好的傩儀活動時,我是大吃一驚的。

    我有心把它當作一 件自己應該關注的事來對待,好好花點功夫。

     1987年2月,春節剛過,我擠上非常擁擠的長途汽車,向安徽貴池山區出發。

    據 說,那裡攤事挺盛。

     從上海走向傩,畢竟有漫長的距離。

    田野在車窗外層層卷去,很快就卷出了它 的本色*。

    水泥圍牆、電線杆确實不少,但它們仿佛豎得有點冷清;隻要是農民自造 的新屋,便立即渾身土豔,與大地抱在一起,親親熱熱。

    兀地橫過一條柏油路,讓 人眼睛一亮,但四周一看,它又不太合群。

    包圍着它的是延綿不絕的土牆、泥丘、 濁溝、小攤、店招。

    當日的标語已經刷去,新貼上去的對聯鈎連着一個世紀前的記 憶。

    路邊有幾個竹棚幹着“打氣補胎”的行當,不知怎麼卻寫成了“打胎補氣”。

     汽車一站站停去,乘客在不斷更替。

    終于,到九華山進香的婦女成了車中的主 體。

    她們高聲談論,卻不敢多看窗外。

    窗外,步行去九華山的人們慢慢地走着,他 們遠比坐車者虔誠。

     這塊灰黃的土地,怎麼這樣固執呢?固執得如此不合時宜。

    它慢條斯理地承受 過一次次現代風暴,又依然款款地展露着自己蒼老野拙的面容。

    墳丘在一圈圈增加, 紙幡飄飄,野燒隐隐;下一代闖蕩一陣、焦躁一陣,很快又雕滿木讷的皺紋。

    路邊 牆上畫着外國電影的海報,而我耳邊,已響起傩祭的鼓聲…… 這鼓聲使我回想起30多年前。

    一天,家鄉的道士正躲在一處做法事。

    樂聲悅耳, 禮儀彬彬,頭戴方帽的道士在為一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