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天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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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柱山之所以能給古人一種居家感,一個比較現實的原因是它地處江 淮平原,四相鈎連,八方呼應,水陸交通暢達,雖幽深而無登高之苦,雖奇麗而無 柴米之匾,總而言之,既甯靜又方便。

    但是,正是這種重要的地理位置,險要而又 便利的生存條件,使它一次次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成了或要嚴守、或要死攻的要塞 所在。

    這樣,它就要比其他風景勝地不幸得多。

    不間斷的兵燹靜乎燒毀了每一所寺 院和樓台,留下一條挺像樣子卻又無處歇腳的山路,在寂靜中蜿蜒。

     我敢斷定,古代詩人們來遊天柱山的時候,會在路邊的寺廟道院裡找到不少很 好的食宿處,一天一天地走過去,看完七彩寶光再灑灑脫脫地逛回來。

    要不然,怎 麼也産生不了在這兒安家的念頭。

     因此,是多年的戰争,使天柱山喪失了居家感,也使它還來不及為現代遊人作 應有的安排。

     空寂無人的山岙,留下了曆史的強蠻。

     天柱山一直沒有一部獨立的山志,因此我對它的曆史滄桑知之不詳。

    約略可說 一點的隻是—— 南宋末年,義民劉源在天柱山區率10萬軍民結寨抗元達18年之久,失敗後天柱 山遭到掃蕩,劉源本人則犧牲在天柱峰下; 明朝末年,張獻忠與官軍多次以天柱山為主戰場進行慘烈的搏鬥,佛光寺等寺 院都付之一炬,僅在崇祯十五年九月的一場戰鬥中,張獻忠的起義軍戰死10餘萬人, 天柱山地區“屍橫二十餘裡”; 以後,朱統價又以天柱山為據點抗清複明,餘公亮也在這裡聚衆造反。

    他們都 失敗了,天柱山又一次受到血與火的蕩滌; 天柱山成為最大的戰場是在清代鹹豐、同治年間,太平天國的将領陳玉成在此 與清兵厮殺十幾年,進進退退,燒燒殺殺,待太平天國失敗後再去打點這個舊戰場, 全山寺廟幾乎都已不複存在; …… 是的,天柱山有宗教,有美景,有詩文,但中國曆史要比這一切蒼涼得多,到 了一定的時候,茫茫大地上總要凸現出圓目怒睜、青筋責張的主題,也許是拼死掙 紮,也許是血誓報複,也許是不用無數屍體已無法換取某種道義,也許是舍棄強暴 已不能驗證自己的存在,那就隻能對不起宗教、美景和詩文了,天柱山乖乖地給這 些主題騰出地盤。

     它本該早就徹底荒蕪,任蛇蠍橫行、豺狼出沒,但總還有一些人在戰場廢墟上 低頭徘徊,企圖再建造一點大體可以稱作文明或文化的什麼。

    例如直到本世紀20年 代還有一個妙高和尚栖息在馬祖洞旁的草庵裡日夜開荒積糧,又四方化緣,竟以多 年精力重建起寺院,實在是創造了個人意志力的驚人奇迹。

    但這又有什麼用呢?本 世紀依然兵荒馬亂,油漆嶄新的殿宇很快又在戰火中頹圯。

    現在,戰争停息已有很 多年了,這兒,也許可以比較長久地改換一個主題? 終于又想起李白、蘇東坡、王安石他們了,在我們遼闊的土地上,讓這樣的文 人能産生終老之計的山水,總應該增加一些而不是減少下去吧。

    冷漠的自然能使人 們産生故園感和歸宿感,這是自然的人化,是人向自然的真正挺進。

    天柱山的盛衰 升沉,無疑已觸及到這個哲學和人類學的本原性*問題。

    蘇東坡、王安石本是不錯的 哲學家,天柱山寺廟的僧侶中一定也隐伏過許多玄學大師,他們在山間漫步沉思的 時候,是否也曾碰撞到這些問題的邊緣?王安石一直歎息在這裡沒有人能與他談學 問,他是否也想摩挲一下這方面的玄機? 至于我,現今也到了蘇東坡所說“年來四十發蒼蒼”的年歲,浪迹四野,風塵 滿身。

    當然不會急着在這裡覓地建房,但走在天柱山的山道上,卻時時體會着“萬 裡歸來蔔築居”的深味。

    我不是也一直在尋找嗎? 好像尋找的人還相當的多。

    耳邊分明響起比我年輕的人的懇切歌聲:“我想有 個家……” 是的,家。

    從古代詩人到我們,都會在天柱山的清寂山道上反複想到的一個遠 遠超出社會學範疇的哲學命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