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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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我搬了好幾次家,每次搬的時候都引來許多圍觀的人。

    家具沒有什麼好 看的,就看那一捆捆遞接不完的書。

    搬前幾星期就得請幾位學生幫忙,把架子上的 書按次序拿下來,紮成一捆捆的。

    這是個勞累活,有兩位學生手上還磨出了水泡。

     搬的時候采用流水作業,一排人站在樓梯上,一捆捆傳遞下去。

    書不像西瓜,可以 甩着來,一捆書太重,甩接幾次就沒有手勁了。

    摔破一個西瓜不要緊,摔壞了書卻 叫人心疼。

    因此,這支小心翼翼的傳送隊伍确實是很有趣的,難怪人們要圍觀。

     我當然稱不上什麼藏書家。

    好書自然也有不少,卻沒有版本學意義上的珍本和 善本。

    我所滿意的是書房裡那種以書為壁的莊嚴氣氛。

    書架直達壁頂,一架架連過 去、圍起來,造成了一種逼人身心的文化重壓。

    走進書房,就像走進了漫長的曆史, 鳥瞰着遼闊的世界,遊弋于無數閃閃爍爍的智能星痤之間。

    我突然變得瑣小,又突 然變得宏大,書房成了一個典儀,操持着生命的盈虧縮脹。

     一位外國旅遊公司的經理來到我的書房,睜大眼睛慢慢地巡視一遍,然後又站 在中間凝思良久,終于誠懇地對我說,“真的,我也想搞學問了。

    ”我以為他是說 着玩玩的,後來另一位朋友告訴我,這位經理現在果真熱心于跑書店,已張羅起了 一個很像樣子的書房。

    我想,他也算是一位閱盡世間美景的人了,何以我簡陋書房 中的雜亂景況,竟能對他産生如此大的沖撞?答案也許是,他突然聞到了由人類的 群體才智結晶成的生命芳香。

     羅曼·羅蘭說,任何作家都需要為自己築造一個心理的單間。

    書房,正與這個 心理單間相對應。

    一個文人的其他生活環境、日用器物,都比不上書房能傳達他的 心理風貌。

    書房,是精神的巢穴,生命的禅床。

     我的家一度在這個城市的東北部,一度在喧鬧的市中心,現在則搬到了西南郊。

     屋外的情景時時變換,而我則依然故我,因為有這些書的圍繞。

    有時,窗外朔風呼 嘯,暴雨如注,我便拉上窗簾,坐擁書城,享受人生的大安詳。

    是的,有時我确實 想到了古代的隐士和老僧,在石窟和禅房中吞吐着一個精神道場。

     然而我終究不是隐士和老僧,來訪的友人每天絡繹不絕。

    友人中多的是放達之 士,一進書房便爬上蹲下,随意翻閱。

    有的友人一進門就宣布,不是來看我,而是 來看書的,要我别理他們,照樣工作。

    這種時候我總是很高興,就像自己的财富受 到了人們的鑒賞。

    但是,擔憂也隐隐在心頭升起,怕終于聽到那句耳熟的話。

    那句 話還是來了:“這幾本我借去了!” 我沒有學别人,在書房裡貼上“恕不借書”的布告。

    這種防範密守,與我的人 生态度相悻。

    我也并不是一個吝啬的人,朋友間若有錢物的需要,我一向樂于傾囊。

     但對于書,我雖口頭答應,心中卻在嗫嚅。

    這種心情,大概一切藏書的學人都能體 諒。

     我怕人借書,出于以下三方面的擔憂。

     其一,怕急用的時候遍找無着。

     自己的書,總或多或少有内容上的潛在記憶。

    寫文章時想起某條資料需要引證, 會不由自主地站起走向某個書架,把手伸到第幾層。

    然而那本書卻不在,這下就慌 了手腳,前後左右翻了個遍,直鬧得臉紅心跳、汗流浃背。

    文章一旦阻斷,遠比其 他事情的暫停麻煩,因為文思的梳理、文氣的醞釀,需要有一個複雜的過程,有時 甚至稍縱即逝,以後再也連貫不上。

    有的文章非常緊迫,很可能因幾條資料的失落, 耽誤了刊物的發稿,打亂了出版社的計劃。

    于是隻好定下心來,細細回想是誰借走 了這幾本書。

    想出來也沒有用,因為這種事大多發生在深夜。

     借書的朋友有時也很周到,經過反複掂量,拿走幾本我“也許用不到”的書。

     其實文章一旦展開,誰知道用到用不到呢。

    有時我隻好暗自祈禱:但願最近真的用 不到。

    即如我寫這篇文章,幾次想起周作人幾本文集中有幾條關于藏書的材料,可 惜這幾本文集不知被誰借去了,剛才還找得心急火燎。

     其二,怕歸還時書籍被弄“熟”弄髒。

     這雖是外在形态的問題,對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