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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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死,隻在這裡伸展着一個悲槍的 曆史造型。

    實在難于想象,就在這樣的枝幹頂端,猛地一下湧出了那麼多鮮活的生 命。

    花瓣黃得不夾一絲混濁,輕得沒有質地,隻剩片片色*影,嬌怯而透明。

    整個院 子不再有其他色*彩,好像葉落枝黃地鬧了一個秋天,天寒地凍地鬧了一個冬天,全 是在為這枝臘梅鋪墊。

    梅瓣在寒風中微微顫動,這種顫動能把整個鉛藍色*的天空搖 撼。

    病人們不再厭惡冬天,在臘梅跟前,大家全部懂了,天底下的至色*至香,隻能 與清寒相伴随。

    這裡的美學概念隻剩下一個詞:冷豔。

     它每天都要增加幾朵,于是,計算花朵和花蕾,成了各個病房的一件大事。

    争 論是經常發生的,争執不下了就一起到花枝前仔細數點。

    這種情況有時發生在夜裡, 病人們甚至會披衣起床,在寒夜月色*下把頭埋在花枝間。

    月光下的臘梅尤顯聖潔, 四周暗暗的,唯有晶瑩的花瓣與明月遙遙相對。

    清香和夜氣一拌和,濃入心魄。

     有一天早晨起來,天氣奇寒,推窗一看,大雪紛飛,整個院子一片銀白。

    臘梅 變得更醒目了,袅袅婷婷地兀自站立着,被銀白世界烘托成仙風道骨,氣韻翩然。

     幾個年輕的病人要冒雪趕去觀看,被護士們阻止了。

    護士低聲說,都是病人,哪能 受得住這般風寒?還不快回! 站在底樓檐廊和二摟陽台上的病人,都柔情柔意地看着臘梅。

    有人說,這麼大 的雪一定打落了好些花瓣;有人不同意,說大雪隻會催開更多的蓓蕾。

    這番争論終 于感動了一位護士,她自告奮勇要冒雪去數點。

    這位護士年輕苗條,剛邁出去,一 身白衣便消融在大雪之間。

    她步履輕巧地走到臘梅前,捋了捋頭發,便低頭仰頭細 數起來。

    她一定學過一點舞蹈,數花時的身段讓人聯想到《天女散花》。

    最後,她 終于直起身來向大樓微微一笑,沖着大雪報出一個數字,惹得樓上樓下的病人全都 歡呼起來。

    數字證明,承受了一夜大雪,臘梅反而增加了許多朵,沒有凋殘。

     這個月底,醫院讓病人評選優秀護士,這位冒雪數花的護士得了全票。

     過不了幾天,突然下起了大雨,上海的冬天一般不下這麼大的雨,所有的病人 又一下子擁到了檐廊、陽台前。

    誰都明白,我們的臘梅這下真的遭了難。

    幾個眼尖 的,分明已看到花枝地下的片片花瓣。

    雨越來越大,有些花瓣已沖到檐下,病人們 憂愁滿面地仰頭看天,聲聲惋歎。

    就在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去架 傘!” 這是另一位護士的聲音,冒雪數梅的護士今天沒上班。

    這位護士雖然身材颀長, 卻還有點孩子氣,手上夾把紅綢傘,眸子四下一轉。

    人們像遇到救星一樣,默默看 着她,忘記了道謝。

    有一位病人突然阻止了她,說紅傘太刺眼,與臘梅不太搭配。

     護士噘嘴一笑,轉身回到辦公室,拿出來一把黃綢傘。

    病人中又有人反對,說黃|色* 對黃|色*會把臘梅蓋住。

    好在護士們用的傘色*彩繁多,最後終于挑定了一把紫綢傘。

     護士穿着-乳-白色*雨靴,打着紫傘來到花前,拿一根繩子把傘捆紮在枝幹上。

    等 她捆好,另一位護士打着傘前去接應,兩個姑娘互摟着肩膀回來。

     春天來了,臘梅終于凋謝。

    病人一批批出院了,出院前都到臘梅樹前看一會兒。

     各種樹木都綻出了綠芽,地上的青草也開始抖擻起來,病人的面色*和眼神都漸 漸明朗。

    不久,這兒有許多鮮花都要開放,蜜蜂和蝴蝶也會穿牆進來。

     病房最難捱的是冬天,冬天,我們有過一枝臘梅。

     這時,臘梅又萎謝躲避了,斑駁蒼老,若枯枝然。

     幾個病人在打賭:“今年冬天,我要死纏活纏闖進來,再看一回臘梅!” 護士說:“你們不會再回來了,我們也不希望健康人來胡調。

    健康了,趕路是 正經。

    這臘梅,隻開給病人看。

    ” 說罷,微微紅了點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