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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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又請我上樓。

    樓梯很陡,樓上是他家卧室, 更是一塵不染。

    朝南有一個木架陽台,站在那裡擡眼一望,可看到小半個濃綠叢叢 的島嶼。

    我相信,清晨或傍晚時分,老人會站在這兒細細打量自己的“領地”,雖 然削看熟了的地方,有時不免也會發幾聲感歎。

    大大的中國不呆,漂洋過海找到這 麼一個小島,在這裡度過一生,又在這裡埋葬。

    這是一個多麼酸楚又多麼浪漫的故 事啊。

    老人忽然拍拍自己的頭,對我說:“你看,差點給忘了,我那兒還有房!” 說着指了指東南方向的海灘。

     當然還得跟他去。

    路不近,一路上遇到不少島民,大家都恭敬地立在一邊向老 人問好。

    老人莊重地向他們點點頭,然後趨身過去輕輕說一句:“中國來的!”他 是在向他們介紹我,我都聽到了。

     終于到了海灘,那裡有一個不小的魚塘,魚塘靠海的一邊有一道堅固的閘門。

     到這裡才知道,這是老人近年來的生活來源。

    這個魚塘和閘門,可以在海潮漲落之 間為老人提供為數可觀的海鮮,大部分出售,小部分自享,廚房裡的大冰庫該是天 天常滿。

    問邊有一間小小的木屋,開門進去,見寬闊的床鋪,日常生活器具,乃至 炊事設備,一應俱全。

    老人打開南富,赤道的長風鼓蕩進來,涼爽極了。

    海天盡頭 隐隐約約處,已是印度尼西亞。

    不難設想,老人是經常住在這裡等待潮漲潮落的, 有時風雨太大,懶得回去了,就在這裡過夜。

    他已不必出海捕魚,隻是守株待兔, 開出一個小小的閘門靜等魚蝦自來。

    海明威《老人與海》中的老人太辛苦了,我們 這個老人安詳得多,中國的血統給了他一種中庸委和的生态。

     老人在小屋裡慢悠悠地對我說,現在他已不大到小屋來住了,小屋一直空着。

     如果我有心緒,有時間,要看點書或寫點什麼的,盡可以住到這間小屋裡來,與海 作伴,伴海同眠,住上十天半月。

     實在,這是一種天大的福分,要是我能夠。

    我一生做過許多有關居舍的夢,這 間小屋,今後無疑會經常在我夢中徘徊。

     等我們從海灘回到他的家,家門口卻等着兩個印度人。

    老人用英語與他們交談, 才知他們是zheng府官員,前來考察這座島的開發問題了。

    是啊,剛才我還一直在驚訝 寸金寶地的新加坡怎麼會讓這樣一個島嶼荒蕪着呢。

    新加坡zheng府做事幹脆利落,隻 要他們下決心開發,過不了一兩年,全島會徹底換個模樣。

    是成為一個國際俱樂部, 一個度假别墅群,還是一個大企業的所在地,或者一個廢品處理所?這一切都不知 道了,等考察之後看。

    這兩個官員不知從哪裡打聽到老人對這個島的重要性*,專程 尋來了解一些資料。

     老人聽罷,手忙腳亂地在檐廊堆雜物的桌上翻找,好半天找出幾本皺巴巴的小 簿子,紙張都已發黃了,遞給官員。

    他沒有請這兩位高個兒印度人坐,隻是仰着頭 給他們說着什麼,聲音輕輕的。

    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忍去聽,一種不可避免的事情就 要發生了,一種綿長的生态就要結束了,兩個高高的印度人站在這個華族老貨郎、 島的老領主面前,大大的文件夾攤開在手上,老人遞上去的黃紙小簿落在文件夾中, 鐵絲籠裡的動物沖着兩個膚色*陌生的客人亂叫,這一切,老人都要承受了。

     官員抄錄了一些什麼,很快就走了。

    我們也默默站起身,準備告辭。

    老人進屋 換了件襯衫,說“我陪你們走”。

    我再三推阻,他全不理會,也不關門,已經走到 了路上。

     我不知道老人平時走路是不是這樣走的,一路行去,四處打量,仰頭看看樹頂, 豎耳聽聽鳥鳴,稍稍給我指點一些什麼,有時又在自言自語。

    這神态,既像是一個 領主巡行,又像是在給自己領地話别。

     我按着他的指引、他的節奏走着,慢慢地,像是走了幾十年。

    貨郎擔的鈴聲, 漂泊者的哭笑,拌和着一陣陣蕉風椰雨。

    老人走了一輩子,步态依然矯健,今天陪 着我,一個不知任何詳情,隻知是中國人的人,一起搖搖擺擺,走出一段曆史。

    說 實話,我真想扶他一把,但他用不着。

     走到碼頭了,老人并不領我到岸邊,而是拐進一條雜草繁密的小徑,說要讓我 看一看“大伯公”。

    我說剛才已經看過,他說“你看到的一定是北坡那一尊,不一 樣。

    ”說着我們已鑽到一棵巨大無比的大樹蔭下,隻見樹身有一人字形的裂口,構 成一個尖頂的小門形狀,竟有級級石階通入,恍若跨入童話。

    石階頂端,供着一個 小小的神像,銘文為“拿督大伯公”。

    老人告訴我,“拿督”是馬來語,意為“尊 者”。

    從中國搬來的大伯公冠上了一個馬來尊号,也不要一座神廟,把一棵土生土 長的原始巨樹當作了神廟,這實在太讓我驚奇了。

    老人說,當初中國人到了這兒, 出海捕魚為生,命運兇吉難蔔,開始懷疑北坡那尊純粹中國化的土地神大伯公是否 能管轄得住馬來海域上的風波。

    于是他們明智地請出一尊“因地制宜”的大伯公, 頭戴馬來名号,背靠紮根巨樹,完全轉換成一副土著模樣,從樹洞裡張望着赤道海 面上的華人樯帆。

     老人很哲理地朝我笑笑,說:“入鄉随俗,總得跟着變。

    ”是啊,本來是捧着 一尊傳統老神闖蕩世界,小心翼翼像捧着家譜,捧着根本,捧着一個到哪兒都散不 了架的小天地。

    沒想到真的落腳一處,連老神在内,一切都得變。

    老人已經回身, 招呼我去碼頭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想,這位連英文也已熟習的“拿督大伯公”是 會接受小島即将面臨的變化的,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