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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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秘和乖戾。

    那兒,沒有這麼大大咧咧鋪張開的沙堆,一切都在 重重美景中發悶,無數不知為何而死的怨魂,隻能悲憤懊喪地深潛地底。

    不像這兒, 能夠袒露出一帙風幹的青史,讓我用20世紀的腳步去匆匆撫摩。

     遠處已有樹影。

    急步趕去,樹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

    登上一個坡, 猛一擡頭,看見不遠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憑直覺确信,這便是陽關了。

     樹愈來愈多,開始有房舍出現。

    這是對的,重要關隘所在,屯紮兵馬之地,不 能沒有這一些。

    轉幾個彎,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處尋找,近旁正有 一碑,上刻“陽關古址”四字。

     這是一個俯瞰四野的制高點。

    西北風浩蕩萬裡,直撲而來,踉跄幾步,方才站 住。

    腳是站住了,卻分明聽到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凍紅了的。

    呵 一口熱氣到手掌,捂住雙耳用力蹦跳幾下,才定下心來睜眼。

    這兒的雪沒有化,當 然不會化。

    所謂古址,已經沒有什麼故迹,隻有近處的烽火台還在,這就是剛才在 下面看到的土墩。

    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見一層層泥沙,一層層葦草,葦草飄揚 出來,在千年之後的寒風中抖動。

    眼下是西北的群山,都積着雪,層層疊疊,直伸 天際。

    任何站立在這兒的人,都會感覺到自己是站在大海邊的礁石上,那些山,全 是冰海凍浪。

     王維實在是溫厚到了極點。

    對于這麼一個陽關,他的筆底仍然不露淩厲驚駭之 色*,而隻是纏綿淡雅地寫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他瞟了一眼 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點好的行囊,微笑着舉起了酒壺。

    再來 一杯吧,陽關之外,就找不到可以這樣對飲暢談的老朋友了。

    這杯酒,友人一定是 毫不推卻,一飲而盡的。

     這便是唐人風範。

    他們多半不會灑淚悲歎,執袂勸阻。

    他們的目光放得很遠, 他們的人生道路鋪展得很廣。

    告别是經常的,步履是放達的。

    這種風範,在李白、 高适、岑參那裡,煥發得越加豪邁。

    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 識認,形體那麼健美,目光那麼平靜,神采那麼自信。

    在歐洲看蒙娜麗莎的微笑, 你立即就能感受,這種恬然的自信隻屬于那些真正從中世紀的夢魇中蘇醒、對前途 挺有把握的藝術家們。

    唐人造像中的微笑,隻會更沉着、更安詳。

    在歐洲,這些藝 術家們翻天覆地地鬧騰了好一陣子,固執地要把微笑輸送進曆史的魂魄。

    誰都能計 算,他們的事情發生在唐代之後多少年。

    而唐代,卻沒有把它的屬于藝術家的自信 延續久遠。

    陽關的風雪,竟愈見凄迷。

     王維詩畫皆稱一絕,萊辛等西方哲人反複讨論過的詩與畫的界線,在他是可以 随腳出入的。

    但是,長安的宮殿,隻為藝術家們開了一個狹小的邊門,允許他們以 卑怯侍從的身份躬身而入,去制造一點娛樂。

    曆史老人凜然肅然,扭過頭去,顫巍 巍地重又邁向三皇五帝的宗譜。

    這裡,不需要藝術鬧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對美有 太深的寄托。

     于是,九州的畫風随之黯然。

    陽關,再也難于享用溫醇的詩句。

    西出陽關的文 人還是有的,隻是大多成了谪官逐臣。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這麼多歎息的吹拂,陽關坍弛了,坍弛在一個 民族的精神疆域中。

    它終成廢墟,終成荒原。

    身後,沙墳如潮,身前,寒峰如浪。

     誰也不能想象,這兒,一千多年之前,曾經驗證過人生的壯美,藝術情懷的弘廣。

     這兒應該有幾聲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極美,與自然渾和,奪人心魄。

    可惜它們 後來都成了兵士們心頭的哀音。

    既然一個民族都不忍聽聞,它們也就消失在朔風之 中。

     回去罷,時間已經不早。

    怕還要下雪。

     □選自《文化苦旅》知識出版社·上海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