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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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ot顧太太低聲笑說:"是呀,要是把曼桢給了他,報答他這一番情意,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可惜曼桢已經有了沈先生。

    "顧老太太搖搖頭,道:"沈先生的事情,我看也還沒準兒呢。

    認識了已經快兩年了,照這樣下去,可不給他白耽誤了!"顧太太雖然對世鈞這種态度也有些不滿,但是究竟是自己女兒的男朋友,她覺得她不能不替女兒辯護,便歎了口氣,道:"沈先生呢,人是個好人,就是好象脾氣有點不爽快。

    "顧老太太道:"我說句粗話,這就是-騎着茅坑不拉屎!-"說着,她呵呵地笑起來了。

    顧太太也苦笑。

     豫瑾住到他們家裡來的第三天晚上,世鈞來了。

    那時候已經是晚飯後,豫瑾在他自己房裡。

    曼桢告訴世鈞,現在有這樣一個人寄住在他們這裡,他是個醫生,在故鄉的一個小城裡行醫。

    她說:"有幾個醫生肯到那種苦地方去工作?他這種精神我覺得很可佩服。

    我們去找他談談。

    "她和世鈞一同來到豫瑾的房間裡,提出許多問題來問他,關于鄉下的情形,城鎮的情形,她對什麼都感到興趣。

    世鈞不免有一種本能的妒意。

    他在旁邊默默地聽着,不過他向來在生人面前不大開口的,所以曼桢也不覺得他的态度有什麼異樣。

     他臨走的時候,曼桢送他出來,便又告訴他關于豫瑾和她姊姊的一段曆史,道:"這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他一直沒有結婚,想必是因為他還不能夠忘記她。

    "世鈞笑道:"哦,這人還這樣感情豐富,簡直是個多情種子-!"曼桢笑道:"是呀,說起來好象有點傻氣,我倒覺得這是他的好處。

    一個人要不是有點傻氣,也不會跑到這種窮鄉僻壤的地方去辦醫院。

    幹那種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 世鈞沒說什麼。

    走到-堂口,他向她點點頭,簡短地說了聲"明兒見-,轉過身來就走了。

     這以後,世鈞每次到她家裡來,總有豫瑾在座。

    有時候豫瑾在自己房間裡,曼桢便把世鈞拉到他房裡去,三個人在一起談談說說。

    曼桢其實是有用意的。

    她近來覺得,老是兩個人膩在一起,熱度一天天往上漲,總有一天他們會不顧一切,提前結婚了,而她不願意這樣,所以很歡迎有第三者和他們在一起。

    她可以說是用心良苦,但是世鈞當然不了解。

    他感到非常不快。

     他們辦公室裡現在改了規矩,供給午膳了,他們本來天天一同出去吃小館子,曼桢勸他省兩個錢,這一向總是在廠裡吃,所以談話的機會更少了。

    曼桢覺得這樣也好,在形迹上稍微疏遠一點。

    她不知道感情這樣東西是很難處理的,不能往冰箱裡一擱,就以為它可以保存若幹時日,不會變質了。

     星期六,世鈞照例總要到她家裡來的,這一個星期六他卻打了個電話來,約她出去玩。

    是顧太太接的電話。

    她向曼桢嚷了聲:"是沈先生。

    "他們正在吃飯,顧太太回到飯桌上,随手就把曼桢的碟子蓋在飯碗上面,不然飯一定要涼了。

    她知道他們兩人一打電話,就要說上半天工夫。

     曼桢果然跑出去許久,還沒進來。

    豫瑾本來在那裡猜測着,她和她這姓沈的同事的友誼不知道到了什麼程度,現在可以知道了。

    他有點爽然若失,覺得自己真是傻,見面才幾天工夫,就容許自己這樣胡思亂想起來,其實人家早有了愛人了。

     傑民向來喜歡在飯桌上絮絮叨叨說他學校裡的事,無論是某某人關夜學,還是誰跟誰打架,他總是興奮地,氣急敗壞地一連串告訴他母親。

    今天他在那裡說他們要演一出戲,他在這出戲裡也要擔任一個角色,是一個老醫生。

    顧太太道:"好好,快吃飯吧。

    "傑民爬了兩口飯,又道:"媽,你一定要去看的。

    先生說這出戲非常有意義,是先生替我們揀的這個劇本,這劇本好極了,全世界有名的!"他說的話顧太太一概不理會,她隻向他臉上端相着,道:"你嘴角上黏着一粒飯。

    "傑民覺得非常洩氣,心裡很不高興,懶洋洋伸手在嘴角抹了一抹。

    顧太太道:"還在那兒。

    "他哥哥偉民便道:"他要留着當點心呢。

    "一桌子人都笑了,隻有豫瑾,他正在那裡發呆,他們這樣哄然一笑,他倒有點茫然,以為自己或者舉止失措,做出可笑的事情來了。

    他一個個向他們臉上看去,也不得要領。

     這一天下午,豫瑾本來有點事情要接洽,他提早出去,晚飯也沒有回來吃。

    同時,世鈞和曼桢也是在外面吃了晚飯,方才一同回來,豫瑾也才回來沒有一會兒。

    世鈞和曼桢走過他房門口,聽見裡面一片笑聲,原來傑民在那裡逼着豫瑾做給他看,怎樣演那個醫生的角色。

    豫瑾教他怎樣用聽筒,怎樣量血壓。

    曼桢和世鈞立在房門口看着,豫瑾便做不下去了,笑道:"我也就會這兩招兒,都教給你了。

    "傑民隻管磨着他。

    孩子們向來是喜歡換新鮮的,從前世鈞教他們騎腳踏車的時候,他們和世鈞非常親近,現在有了豫瑾,對他就冷淡了許多。

    若在平常的時候,世鈞也許覺都不覺得,現在他卻特别敏感起來,連孩子們對豫瑾的愛戴,他也有些醋意。

     豫瑾一個不防備,打了個呵欠。

    曼桢道:"傑民,我們上樓去吧,瑾哥哥要睡覺了。

    "豫瑾笑道:"不不,還早呢。

    我是因為這兩天睡得不大好──現在簡直變成個鄉下人了,給汽車電車的聲音吵得睡不着覺。

    "曼桢道:"還有隔壁這隻無線電,真讨厭,一天開到晚。

    "豫瑾笑道:"我也是因為不習慣的緣故。

    我倒想找兩本書來看看,睡不着,看看書就睡着了。

    "曼桢道:"我那兒有。

    傑民,你上去拿,多拿兩本。

    " 傑民抱了一大帳樽呓來,全是她書架上的,内中還有兩本是世鈞送她的。

    她一本本檢視着,遞給豫瑾,笑道:"不知道你看過沒有?"豫瑾笑道:"都沒看過。

    告訴你,我現在完全是個鄉下人,一天做到晚,哪兒有工夫看書。

    "他站在電燈底下翻閱着,曼桢道:"嗳呀,這燈泡不夠亮,得要換個大點的。

    "豫瑾雖然極力攔阻着,曼桢還是上樓去拿燈泡去了。

    世鈞這時候就有點坐不住,要想走了,想想又有點不甘心。

    他信手拿起一本書來,翻翻看看。

    傑民又在那裡咭咭呱呱說他那出戲,把情節告訴豫瑾。

     曼桢拿了隻燈泡來,笑道:"世鈞,你幫我擡一擡桌子。

    "豫瑾搶着和世鈞兩人把桌子擡了過來,放在電燈底下,曼桢很敏捷地爬到桌子上面,豫瑾忙道:"讓我來。

    "曼桢笑道:"不要緊的,我行。

    "她站在桌子上,把電燈上那隻燈泡一擰,摘了下來,這間房屋頓時陷入黑暗中,在黑暗到來之前的一-那,豫瑾正注意到曼桢的腳踝,他正站在桌子旁邊,實在沒法子不看見。

    她的腳踝是那樣纖細而又堅強的,正如她的為人。

    這兩天她母親常常跟豫瑾談家常,豫瑾知道他們一家七口人現在全靠着曼桢,她能夠若無其事的,一點也沒有怨意,他覺得真難得。

    他發現她的志趣跟一般人也兩樣。

    她真是充滿了朝氣的。

    現在他甚至于有這樣一個感想,和她比較起來,她姊姊隻是一個夢幻似的美麗的影子了。

     燈又亮了,那光明正托在她手裡,照耀在她臉上。

    曼桢蹲下身來,跳下桌子,笑道:"夠亮了吧?不過你是要躺在床上看書的,恐怕還是不行。

    "豫瑾道:"沒關系,一樣的。

    可别再費事了!"曼桢笑道:"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吧。

    "她又跑上樓去,把一隻台燈拿了來。

    世鈞認得那盞台燈,就是曼桢床前的那一盞。

     豫瑾坐在床沿上,就着台燈看著書。

    他也覺得這燈光特别溫暖麼?世鈞本來早就想走了,但是他不願意做出負氣的樣子,因為曼桢一定要笑他的。

    他在理智上也認為他的妒忌是沒有根據的。

    将來他們結婚以後,她對他的朋友或者也是這樣殷勤招待着,他也決不會反對的──他不見得腦筋這樣舊,氣量這樣小。

    可是理智歸理智,他依舊覺得難以忍受。

     尤其難以忍受的是臨走的時候,他一個人走向黑暗的街頭,而他們仍舊像一家人似的團聚在燈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