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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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坐在屏風後邊,現在吳達海感到崇祯太子十分倔強,又兼錢鳳覽懷有二心,處處替太子說話,他便不敢讓假的袁貴妃出堂作證,欺騙世人,隻好宣布退堂,等候下次再審。

     崇祯太子一案,未能依照多爾衮的心意從速了結,可是越拖下去,京城的人心越是不平。

    謝升在社會上受到輿論譴責,甚至婦女和小孩也都罵他年老無恥。

    有人夜間往他的公館大門上塗抹大糞;還用阡紙貼在兩扇大門上,詛咒他已經死了。

    他很少去内院辦公,起初是稱病請假,後來真的病勢漸漸沉重,常常覺得頭疼,暈眩,精神恍惚,夜間常有兇夢。

    有幾次他夢見崇祯皇帝。

    崇偵嚴厲地斥責他兩件事情辜負了國恩。

    第一件是當初朝廷秘密地同滿洲議和時,謝升突然把事情洩露出去,破壞了和議,以緻後來朝廷顧外不能顧内,顧内不能顧外,兩面對敵,窮于應付,終于亡國。

    第二件是他不該在行将就木之年投降滿洲人,而且明知太子是真,卻不敢證實。

    隻見崇祯越說越氣,連連地拍着禦案,大聲說道:“該死!該死!” 謝升恐懼得渾身戰栗,面無人色,伏地叩頭,幾乎要叩出血來,叫道: “陛下!陛下!” 他的叫聲被服侍他的丫頭聽見,趕快把他叫醒。

    謝升瞪着眼睛,望望旁邊的丫頭和燈光,開始清醒,歎了口氣,明白了果然隻是一場噩夢,在心中對自己說: “我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當時商業最繁華的地方是在正陽門外一帶。

    這一帶的商人紛紛上書,請求釋放太子,并且譴責謝升,說他辜負國恩,悻逆無道。

    宛平縣平民楊時茂在呈文中彈劾謝升,措詞尤為激烈。

    他聲言甘願以全家性命擔保太子是真,請求朝廷對太子優禮相待,以慰天下臣民之心。

    北京内城平民楊博上書,同樣以激切的語言論證太子是真,請求趕快釋放。

    在朝廷上,漢人文臣也紛紛不平,每日上朝時在朝房中竊竊私議,共相惋歎,詈罵謝升無恥,必受“冥譴”。

    市井小民婦女不懂用“冥譴”一詞,說得更為直白: “咳,那些不忠不義的官員們,連謝升這老不死的在内,都是衣冠禽獸,豬狗不如,不得好死!” 這是北京被滿洲人占領以後,掀起的一股強大的反清浪潮。

    特别是在一般平民中爆發的民族激情更為強烈。

    有人把事情看得較淺,認為不過是營救太子。

    有人看得深,認為隻要太子不死,日後就有複國的希望。

    那班投降了清朝的漢人官員,除錢鳳覽從一開始就不顧死活要救太子之外,還有很多人在這一浪潮推動之下,更覺内心愧疚,也想站出來營救太子,其中有的人比較大膽一些,有的人仍然十分怕死,又怕丢掉富貴,不免瞻前顧後,措詞委婉,留有餘地。

    吏科給事中朱徽等幾個人,風聞将草草結案,殺害太子,趕快連名上疏,辯論太子是真,認為這案子必須從容“研訊”,将真僞查清審明,昭示天下後世。

    他們在疏中寫道: 今必從容研質,真僞自分。

    草草畢事,誠恐朝廷日假而百姓疑,京師日假而四方疑,一日日假而後世疑。

    衆口難防,信史可畏也。

     錢鳳覽知道事情已經十分緊迫,又一次連夜草疏,營救太子,同時彈劾謝升。

    他明白上疏之後,十有九成會大禍臨頭,所以在奏疏繕就之後,他衣冠整齊,在祖宗的神主前叩了三個頭。

    因為老母親住在紹興家鄉,他又向南方叩了三個頭,喃喃地悲聲說:“兒不孝,有辱先人,不能死于國亡家破之時。

    今日一死,稍贖前愆,不能回家侍奉母親了!” 左右站立的男女奴仆近些日子都被他的忠義之氣所感動,此時明白他上疏之後必獲重罪,所以都噙着眼淚,不敢說話。

     他的原配夫人随老太太住在紹興,随他在京城的是一位愛妾,頗通文墨,善寫一筆《靈飛經》小楷,這時懷抱着不滿三歲的男孩,突然跪到他的面前,哽咽說道: “老爺,妾在夜間,當老爺憑幾假寐的時候,偷看了奏稿。

    倘若将幾句過于激切的話删去,使口氣緩和一點,就可以免去殺身之禍。

    老爺你一夜未眠,實在太困倦了,請改動幾句,由妾沐手焚香,替老爺重新繕清,遞上去就可以平安無事了。

    老爺,改一改罷!” 錢風覽沒有做聲。

     打更人從胡同中慢慢走過,剛打四更四點。

    今日是十二月初一,夜色特别黑暗,可是院子裡已經有雞聲喔喔。

    愛妾見他不做聲,一邊嗚咽,一邊勸他說:“老爺,老太太年近八旬,遠在家鄉。

    倘若老爺被禍,她老人家如何禁受得了啊……老爺到了望五之年,才有這麼一個兒子,不滿三歲。

    倘若老爺不幸……妾如何能活下去?這孩子如何能長大成人,不絕錢府-祀?……老爺,你多想想,千萬不要為了救太子,言語過激,惹出殺身滅門之禍……” 姨太太說不下去,痛哭起來。

    懷中的嬰兒忽然驚醒,哇哇地大哭起來。

    左右男女奴仆們有的啼噓,有的歎息,無不流淚。

    更聲、雞聲、哭聲、啼噓聲、歎氣聲混在一起。

     錢鳳覽住在王府井附近,五更上朝,總是到長安左門下馬碑前下馬走過金水橋,從承天門的邊門步行而人。

    這時他向黑沉沉的天井院中問道:“馬備好了沒有?” 黑暗中有仆人回答:“備好了,老爺。

    ” 錢風覽含着眼淚對愛妾說:“倘若我不幸被殺,你等到路途平定之後,帶着孩子和奴仆們回南方去,侍奉老太太,教子成人。

    我雖在九泉,也可以安心。

    ” 他的愛妾仍然跪在地上,緊握着他的衣襟,哭得擡不起頭。

    嬰兒随母親大哭。

    錢鳳覽将奏本放在匣中,揣人懷裡,望一眼愛妾和嬌兒,輕輕歎口氣說:“無亂我心!”随即将腳一跺,大踏步向外走去。

     攝政王多爾衮聽了吳達海的禀奏,本來已對錢鳳覽十分生氣,等到看罷錢鳳覽的奏本,就由生氣變為痛恨,立即下旨将錢鳳覽和另外幾個上本的官員下獄。

    隻是由于近來特别忙碌,不得不暫時将這重大案子放在一邊。

     到了十二月初十日,多爾衮在武英殿召見群臣,并将錢鳳覽等在押的官員從刑部獄中提來,親自問話。

    他的漢語官話雖然生硬,但比人關前已大有進步,所以他就用漢語官話審問,碰到有一個兩個字說不好時,由站在旁邊的大臣和啟心郎替他提一提。

    多爾衮神色嚴厲,口氣中帶着憤怒,先說道: “本叔父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