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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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氣?聽說俺家鄉也有過這樣巧事,新郎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将新娘抱上床去……好吧,伯爺進來時候,我不怕他惱火,大膽地告他知道。

    “ 李姐滿臉通紅,心頭怦怦亂跳,回到珍娥身邊,吞吞吐吐地悄聲說道:”您别怕,張嫂子會告訴新郎。

    “ 李姐的話剛說完,忽聽内宅門口有人高聲報道:”伯爵爺回到内宅!“ 在屋中侍候的女仆們、丫環們一齊奔了出去,迎接伯爵。

    從東西廂房中也奔出一些女仆和丫環,都去天井中恭敬侍候。

    費珍娥心情緊張,暗暗地說:”快到盡節的時候了!“ 她聽見天井中腳步聲調,有一個人的腳步很重,很亂。

    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禁心中狂跳,側首向着房門。

    随即,衆多人都留在堂屋外邊,隻兩個女仆用力從左右攙扶羅虎,四個陪嫁宮女在左右和背後照料,将羅虎送進洞房。

    費珍娥恍然明白,剛才聽到的沉重而零亂的腳步聲,原來是羅虎在爛醉中被扶回内宅。

    在皇宮生活十年,她從來沒有聽到這樣的腳步聲,沒有看見過這樣酩酊大醉的人,如此情況,畢竟是一群”流賊“的習性未改! 羅虎本來不會喝酒,無奈今天前來向他祝賀的客人太多,多是他的長輩和上司,也有他的衆多的同輩将領。

    都因為羅虎晉封伯爵,又加成親,雙喜臨門,不斷地向他勸酒。

    羅虎竭力推辭,隻因酒量太小,喝得大醉。

    進了洞房,他隻覺得天旋地轉,沒有看新娘一眼,被兩個女仆攙扶着踉跄走到床邊,倒在床上便睡。

    女仆和宮女一陣忙亂,替羅虎脫掉帽子,解開腰間束的絲線,并且從絲縧上取下短劍,铿一聲放到鴛帳外的高茶幾上。

    然後,将他的靴子脫掉,又好不容易将他的藍緞官袍脫掉,再将他的穿着内衣的魁梧身體在床上放好,蓋上繡花紅绫被。

    這一切,羅虎全然不知,真所謂爛醉如泥。

     兩個中年女仆都是從富家大戶的女件中挑選來的,比較懂事。

    照料羅虎在床上安歇之後,她們來到費珍娥的面前,請她也上床安歇。

    費珍娥說道:”你們,“她又望一望陪嫁宮女,”還有你們,都忙碌了一天,快去睡吧。

    我再坐一陣,不用你們侍候。

    “ 那個姓張的女仆說:”回夫人,我們都是下人,夫人不睡,我們做奴仆的豈有先睡之理。

    我們已經商量好啦,今夜輪流坐在堂屋裡值夜。

    伯爵爺何時酒醒,要茶要水,或是嘔吐,我們随時侍候。

    “ 費珍娥站起來,帶她們來到外間,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讓她們站在面前,小聲說道:”這裡說話可以不驚動伯爺。

    你們都聽我吩咐,不用你們值夜,趕快都去睡吧,我喜歡清靜,越是清靜越好。

    “ 張嫂子又陪笑說:”請夫人不要見怪。

    民間新婚,不管貧富,為着取個吉利,熱熱鬧鬧,都有衆親朋閑房的事。

    鬧房之後,還有人守在窗外竊聽床上動靜,叫做聽牆根兒。

    今日因夫人不許,已經沒有了鬧房的事,至于奴仆們聽牆根兒,也是為花燭之夜助興的古老風俗,請夫人就不要管了。

    “ 張嫂子的話引起了費珍娥的十分重視,猛然醒悟,不覺在心中驚叫:”還有這樣事情!“她畢竟是一個與衆不同的女子,略一沉思,小聲說道:”你們六個,都是我身邊的人。

    她們四個,雖然大順皇上将她們賜給我作陪嫁丫環,但我在心中壓根兒沒有把她們作丫環看待,仍然看她們是壽甯宮的姐妹們。

    隻待伯爺東征回來,我就告訴伯爺,着人将她們的父母從家鄉找來,使她們骨肉團圓,由父母領去,擇良婚配。

    伯爺多多賞賜銀錢,一家不愁吃穿。

    “ 四個陪嫁的宮女登時眼眶中充滿熱淚。

     費珍蛾接着向兩個女仆問道:”聽說你們是吳汝義将軍從富家大戶的奴仆中挑選來的,原來在主人家中是不是家生奴婢?“”回夫人,我們都不是家生的。

    “”如此更好。

    将來請伯爺賞賜你們住宅、田地,還可以賞賜你的丈夫一官半職。

    你們在我出嫁時就來到我的身邊服侍,隻要有忠心,就是我的心腹之人。

    隻要我潼關伯府有榮華富貴,你們兩家奴随主貴,自然也有福可享。

    我雖然年幼,可是我說話算數!“ 張嫂子打心眼兒裡感動地說:”夫人,我們會永感大德!“ 費珍娥問:”這内宅中有多少男女仆婢?“ 張嫂子回答說:”回夫人,吳将軍因怕爺年輕,還忙于在通州處置軍事,他昨日特意前來吩咐,這内宅中在晚上隻許丫環女仆居住,不許男仆在内,連伯爺的親兵親将在夜間也不許擅入内宅。

    “”我問的在内宅中的丫環和女仆共有多少?“”連在内廚房的紅案自案上的、管茶爐的、洗衣房的、做各種粗細活的,總共有三四十人。

    “”單内宅就有這麼多丫環女仆?“”這是堂堂伯府,勳臣門第,内宅中這一點丫環仆女并不算多。

    前朝侯伯府中,男女大小奴仆,家生的和非家生的。

    擡轎的、喂養騾馬的、趕車的、駕鷹的、喂鹌鹑的、管莊的、管采買的,管戲班的……嘎七麻搭,哪一府都養活着幾百口子!再過兩三年,天下太平了,咱們潼關伯府,前院後宅,不說護衛家丁,單奴仆也會有一兩百人!不然,怎麼像大順朝開國功臣之家?“ 費珍娥轉向那個叫李春蘭的年長宮女,吩咐她從皮箱中取出來二百兩銀子,放在她身邊的茶幾上。

    她望了一眼,向張嫂子和李春蘭說道:”姑娘們出嫁是終身大事,隻有一次。

    在北京城中我沒有一個娘家親人,你們同我,名為主仆,其實如同我的親人。

    這銀子,賞你們每人十兩,聊表我的心意。

    還有一百四十兩,你們替我分賞内宅中衆多仆婢,有的多賞,有的少一點,總要不漏一人。

    李姐,你此刻就當着我的面賞給她們,表表我的薄薄心意!“ 李姐即刻照辦了。

     Www.tianyashuKu.com 張嫂子等兩個女仆首先跪下,叩頭謝賞,四個陪嫁宮女跟着也叩頭謝賞。

    張嫂子謝了賞以後站起來說道:”請夫人放心,我們一定會遵照夫人吩咐,将賞賜的事辦好,然後領大家給夫人叩頭謝恩。

    “ 從遠遠的街巷中傳來了打更聲,恰是三更。

     費珍娥說道:”此刻已經三更,不用叫大家前來謝賞,免得驚醒伯爺。

    我也要休息了。

    明天……“ 大家忽然聽見羅虎醒來,探身床邊,向腳踏闆上大口嘔吐。

    兩個女仆和四個陪嫁宮女趕快走進裡間,侍候羅虎繼續向腳踏闆上嘔吐,有的人為羅虎輕輕捶背,有的人侍候羅虎漱口,吐進痰盂,有的人拿來濕手巾替羅虎揩淨嘴角,擦去床沿上嘔吐的髒物,有的侍候羅虎重新在床上睡好,将他的頭安放在繡花長枕頭上。

    然後留下一個女仆和一個陪嫁的宮女清除嘔吐在腳踏闆和地上的穢物,其他人都回到外間,站在費珍娥的面前。

    張嫂子向費珍娥說道:”請夫人放心,伯爺嘔吐了很多,将窩在胃裡的冷酒冷肴都吐了出來,這就好受了。

    讓伯爺再安靜地睡一陣,就會醒了。

    “ 費珍娥沒有做聲。

    她在心中想道:他一醒來,我縱然立志為大明盡忠,不惜一死,也沒有辦法刺死他了! 羅虎剛才嘔吐時候,曾經半睜開-胧醉眼,看見幾個女人在床邊侍候,誤将一位年紀較小的陪嫁宮女當成了費珍娥,以為新娘也在他身邊服侍。

    他羞于向”新娘“多看,帶着歉意,從嘴角流露一絲微笑。

    他實在太疲倦,太瞌睡,加之酒醉未醒,又倒在枕頭上沉沉入睡。

     當清除穢物的仆婢出去以後,費珍娥知道時間不能耽誤,吩咐身邊的全數仆婢們立刻退出,說道:”張嫂子,李姐,你們去分賞銀子吧。

    不要在這裡驚動伯爺,我也要安安靜靜地休息了。

    将内宅的大門關好。

    大家勞累了兩天,明天還有許多事做。

    分賞了銀子後各自安歇,院中務要肅靜無聲,不許有人走動。

    我同伯爺喜結良緣,原是奉旨婚配,天作之合,與民間喜事不同。

    你們吩咐内宅仆婢,不許有聽牆根兒的陋習。

    倘若我聽見院中有人走動,窗外有人竊聽,明日我唯你們二人是問!“ 張嫂子和李春蘭二人,此刻才完全明白,費珍娥雖然隻有十七歲,卻說話幹脆利落,一闆一眼,真是個極其厲害的人。

    她們同時連聲回答:”是,是。

    “帶着仆婢們恭敬退出。

    張嫂子怯怯地問道:”夫人,這堂屋門?……“ 費珍娥說:”我自己關門,快走吧!“ 仆婢們走出堂屋以後,費珍娥親自去将堂屋門輕輕關好,闩上兩道闩。

    她回到洞房,先向床上看了看,見羅虎仍在沉睡,便略微放了心,坐回她剛才坐的地方,等待院中人靜。

    她知道奴仆們為分賞銀,一時還靜不下來。

    她看出來羅虎一時不會睡醒,所以她靜坐休息,等待下手時機。

    她忽而想到父母、哥哥、弟弟、妹妹,同村的一些族人,但面孔有些模糊了。

    她隻覺一陣傷心:即使父母都還在世,也再不能同他們骨肉團圓了,他們也不會知道她這不幸的弱女子在亡國後會有今夜的血腥下場。

    她想着,二十天前身殉社稷的崇祯皇帝和皇後,右臂負了劍傷的公主,還有魏清慧和吳婉容等一大群投水自盡的宮人姐妹,還有近幾個月來在深宮中的種種往事,又曆曆出現眼前。

     後來,不知過了多久,庭院中确實聽不見一點人聲。

    費珍娥從椅子上站起來,面如土色,渾身輕輕打顫,向床邊走去。

    她原來在小箱中準備了一把裁衣用的大剪刀,現在不必用了。

    她從床頭茶幾上拿起來羅虎的短劍,将雪亮的短劍從鲨魚皮鞘中抽出,轉對羅虎站定,正要走向床邊,忽聽羅虎叫道:”殺!殺!“費珍娥大驚,猛然退後兩步,幾乎跌倒,一大绺頭發披散下來。

    過了片刻,羅虎沒再說話,也沒睜眼,隻是發出輕微的鼾聲。

    此時從胡同中傳來了四更的鑼聲。

    費珍娥既害怕羅虎醒來,也害怕内宅中的仆婢醒來,認為絕不能再耽誤了。

    可是臨到她動手殺人,渾身顫栗得更加厲害,牙齒也不住打架。

    她一橫心,将披散的頭發放在嘴中,緊緊咬住,上了踏闆,看準羅虎的喉嚨猛力刺去,務要将喉嚨割斷。

    羅虎受刺,猛然睜開大眼,拼力掙紮,翹起上身,伸手欲捉刺客,無奈喉嚨大半割斷,鮮血和肺中餘氣全從傷口噴出。

    費珍娥怕他不死,迅速抽出短劍,拼力向他的胸口刺去。

    羅虎頹然倒下,鮮血又從胸前湧出。

     費珍娥在迷亂中退回到窗前的方桌旁邊,放下血污的短劍,拿起一支狼毫筆,但是來不及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