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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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因顧君恩将滿洲兵南犯事看得太輕松,反而不敢相信。

    他看看宋獻策和李岩的神情都很沉重,顯然與顧君恩的看法不同,便對牛、喻。

    顧三位大臣說道: “你們三位先退下去處理朝政。

    ”他又轉望兩位軍師:“你們留下,孤還與你們有事相商。

    ” 牛、喻、顧叩頭退出以後,李自成先向李岩問道: “林泉,你平日與獻策留心滿洲事,不尚空談。

    方才顧君恩說多爾衮因滿洲老窩裡有事,衆心不服,他不會馬上南犯。

    你認為如何?” 李岩恭敬地欠身回答:“兵法雲:‘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

    今日我軍距關中路途遙遠,後援難繼,而到達北京之兵,隻有數萬,自山海關至居庸關,長城綿延千裡,東虜随處可入。

    顧君恩說多爾衮不會南犯,豈非空談誤事!至于顧君恩說多爾衮輔皇太極的六歲幼子繼位,自為攝政,不肯立嫡立長,衆心不服,此系不知夷狄習俗,妄作推斷。

    東虜原是夷狄,國王不立儲君,亦無立嫡立長之制。

    既然多爾衮已經擁戴皇太極幼子為君,在滿洲就算是名正言順。

    多爾衮為滿洲打算,為他自己打算,都會乘機南犯,以成就皇太極未竟之志。

    他一旦興兵南下,滿洲八旗誰敢不聽!他号稱墨勒根親王,這是滿語,漢語睿親王,必有過人之智,不可等閑視之。

    遇此中國朝代更換之際,他豈肯坐失南犯之機?顧君恩之言,決不可聽!” 李自成點點頭,轉望宋獻策問道:“獻策,你還有何話說?” 宋獻策說道:“多爾衮對關内早懷觊觎之心,如今吳三桂既派人前去借兵,南犯遂成定局,隻不知從何處入塞耳。

    ” “你有無防禦之策?” “自東協至西協,千裡長城一線,我大順朝全無駐軍設防,臣愚,倉促間想不出防禦之策。

    ” 李自成的心中震驚,開始感到可怕,但想到不出兵必将動搖軍心,隻好仍然按照原定計劃出兵。

    他又問道: “東征的事,隻能勝,不能敗,孤也反複想過。

    倘若受到挫折,不惟幽燕一帶及河北各地震動,不易固守,中原與山東各地也将受到牽動。

    你昨日言用奇兵出九門口焚毀吳三桂的海邊糧船,确是妙計。

    你想,此計定能成功麼?倘若此計不成,我軍又不能一戰取勝,你另有何計善後?” 宋獻策知道皇上已考慮到東征會受挫折的事,他忽然決定,不妨再一次趁機谏阻,也許為時未晚。

    于是他趕快離座,跪到皇上腳前,說道: “請恕微臣死罪,臣方敢直陳愚見。

    雖然陛下已經明白曉谕,不許再谏阻東征之事,然臣為我大順安危大計,仍冒死建言,請皇上罷東征之議,準備在近畿地方與東虜決戰。

    倘若在近畿以逸待勞,鼓舞士氣,一戰獲勝,則國家幸甚,百姓幸甚。

    今崇祯已死,明朝已亡,我國之真正強敵是滿洲,吳三桂縱然抗命,實系無依遊魂,對我朝不過是癬疥之疾耳!” “既然吳三桂已經差人向滿洲借兵,我們不待滿洲兵南犯,先出兵打敗吳三桂,回頭來迎戰東虜,不使他們攜手對我,豈不可以?” “不可,此是下策。

    臣昨日已言:敵我相較,兵力相差不遠。

    陛下去,陛下不利;三桂來,三桂不利。

    倘若東虜南犯,則勝敗之數,更難逆料,望陛下千萬三思!” 李自成因宋獻策的直言刺耳,到底他已是皇上之尊,不覺怫然不悅,停了片刻,問道: “倘依照你的妙計,焚毀吳三桂泊在姜女廟海邊糧船,吳三桂還能是我們的勁敵麼?” “焚燒吳三桂的海邊糧船,雖是一條好計,但未必就能焚燒成功。

    ” “何故不能?” “正如孫子所雲:‘戰勢不過奇正。

    奇正之變,不可勝窮’。

    我所能探到的吳三桂糧船停泊之處,确在姜女廟海邊,但天下事時時在變,要從世事瞬息變化上估計形勢,兵法才能活用。

    就以吳三桂的幾百艘糧船來說,據臣詳細詢問,始知起初泊在姜女墳附近的止錨灣,以避狂風。

    後因滿洲兵跟蹤而來,占領甯遠與中、前所等地,吳三桂的糧船隻得趕快拔錨,繞過姜女墳向南,改泊姜女廟海灘。

    十日之後,安知糧船不移到别處?比如說,吳三桂因戰事迫近,命糧船改泊在老龍頭和海神廟海邊,我欲焚毀彼之糧船,不可得矣。

    再如,倘若吳三桂幕中有人,事先向九門口增強守備,憑着天險截殺我方奇兵,我方就不能越出長城一步。

    還有别的種種變化,非可預料。

    所以臣以為用兵重在全盤謀劃,知彼知己,不在某一妙計。

    這全盤謀劃就是古人所說的‘廟算’。

    陛下天縱英明,熟讀兵法,且有十餘年統兵打仗閱曆,在智謀上勝臣百倍。

    然懸軍遠征之事,卻未見其可。

    微臣反複苦思,倘不盡言直谏,是對陛下不忠;倘因直谏獲罪,隻要利于國家,亦所甘心。

    陛下!今日召集諸将,罷東征之命,準備迎戰真正強敵,實為上策!” “吳三桂借他的一封家書,向孤挑戰,倘不讨伐,必成大渦。

    捷軒已傳令三軍出證,軍令如山。

    倘若臨時變計,必會動搖軍心,惹吳三桂對我輕視。

    他反而有恃無恐,在山海衛鼓舞士氣,很快打出來‘讨賊複國’旗号。

    這道理是明擺着的,你不明白?” “臣何嘗不知?但是孔子說:‘小不忍則亂大謀’。

    望陛下從大處着眼,對吳三桂示以寬宏大量,以全力對付滿洲,方不誤‘廟算’決策!” 李自成神色嚴厲地說:“‘廟算’已經定了,東征之計不能更改,你不用說下去了!” 宋獻策十分震驚,不敢再谏,隻得叩頭起身,重新坐下。

    在這次召對之前,他原來已經放棄了苦谏東征之失,隻打算提出一些受挫時如何補救的建議,隻因臨時出現了可以再次苦谏的一線機會,他又作‘披肝瀝膽’的進谏,而結果又遭拒絕,并且使‘聖衷’大為不快。

    看見李岩又想接着進谏,他用腳尖在李岩的腳上踢了一下,阻止了李岩。

     李自成雖然聽從了以劉宗敏為首的陝西武将們的主張,堅決禦駕東征,但他聽了宋獻策的谏阻東征的話,以及宋獻策同李岩對多爾衮必将南犯的判斷,也覺得很有道理,不能不有點動心。

    沉默片刻,他對兩位軍師說道: “對東征一事,你們反複苦谏,全是出于忠心。

    孤雖未予采納,也仍願常聽忠言。

    古人常說,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

    比如,從西安出師以來,群臣都認為隻要破了北京,舉行登極大典,即可傳檄江南,毋須惡戰而四海歸降。

    沒想到吳三桂竟敢據山海衛彈丸孤城,負隅頑抗;又沒想到滿洲人新有國喪,皇族内争,竟然也要舉兵南犯。

    孤面前并無别人,我君臣間有些話隻有我們三人知道。

    孤現在要問,萬一東征不利,你們二位有何補救之策?” 宋獻策對皇上的謙遜問計,頗為感動,趕快站起來說:“臣有一個建議,禦駕東征之時,将四個大有關系的人物帶在身邊。

    ” “哪四個人物?” “這四個人物是:明朝太子與永、定二王,吳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