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關燈
暖閣中走來走去。

    她知道這是皇上進北京以來第一次有這樣不眠之夜。

    在一刻之前,她在風榻上為今夜的獨宿懷着難以排遣的怅惘情緒,但現在想着國家出了大事,十分擔憂,那種獨宿的怅惘情緒一掃而光。

    她小聲囑咐值夜的宮女:務要在皇上身邊小心服侍,有什麼動靜要立刻來向她禀報。

     過了一陣,她剛要-胧入睡,忽然從武英殿右邊、通向仁智殿宮院的轉角處,傳來了三聲雲闆。

    窦美儀猛然醒來,睜開眼睛,随即聽見一個宮女匆匆向仁智殿走來。

    她知道明朝的宮中規矩,倘若夜間有十分緊急的軍情文書,必須趕快啟奏皇上,司禮監夜間值班的秉筆太監不敢耽誤,走到乾清宮正殿通往養德齋的轉角處敲響雲闆,由一位值夜的宮女接了火急文書,送到養德齋的門外邊,交給在養德齋外間值夜的宮女,叫醒崇祯,在禦榻前跪呈文書。

    李自成初到北京,對明朝留下的太監不敢使用,令李雙喜住在武英門,既擔負保駕重任,也掌管接收呈奏皇上的重要文書。

    盡管他是李自成的養子,平時不奉特旨宣召,也不能進入仁智殿寝宮。

    對他不存在防備行刺問題,而是遵照儒家的内外有别的傳統禮法,任何男人不得進入後宮。

    為着可能夜間有緊急軍情文書必須火速呈到禦前,或有緊要大事必須啟奏皇上,所以仿照前朝辦法,特在從武英殿通往仁智殿宮院的轉角處懸一銅制雲闆,由李雙喜将雲闆輕敲兩下,驚醒在廊房中值夜的宮女,由她們通報進去。

    還特别規定,雲闆隻能輕敲兩下,以免驚擾聖駕。

    隻有特别緊急情況,才允許連敲三下。

    可是剛才,窦美儀聽見雲闆竟然是連敲三下。

     窦美儀十分吃驚,一陣心跳,迅速起床。

    一個在外間值夜的宮女聽見窦妃從鳳榻起身,趕快進來,小聲問道: “娘娘,如今還不到四更三刻,怎麼就起床了?” 窦妃說:“皇爺為國事通宵未眠,我怎麼能安然就寝?快拿熱水,侍候我梳洗打扮。

    ” 又一個宮女進未。

    兩個宮女趕快侍候窦美儀梳洗、打扮,穿戴整齊。

    窦妃盡管心思很亂,對國事胡亂猜測,十分擔憂,但在打扮之後,還是仔細對着銅鏡看了看,親手将一朵絹制紅玫瑰花插在鬓邊。

    忽然她吃驚地對身邊的宮女們說: “聽,皇爺啟駕離了寝宮!” 一陣腳步聲,李自成在幾個宮女的前後簇擁中走出仁智殿,向武英殿去了。

    窦妃在心中納罕:自從皇上駐跸紫禁城中以來,還沒有這樣情況。

    到底是為了何事? 服侍窦妃梳洗打扮的兩個宮女不曾到皇上身邊,對雲闆三響後在西暖閣所發生的一切都不清楚,而在西暖閣侍候皇上的幾個宮女,包括管家婆王瑞芬在内,都随駕去武英殿了,使窦妃無從打聽消息。

    她不敢卸妝,不敢重新就寝,隻好坐下去等候消息。

    她想着,王瑞芬一旦有了時機,一定會來向她禀報消息。

     果然,過了一陣,通宵未眠的管家婆王瑞芬進來了。

    由于過于疲勞和瞌睡,她平時臉頰上的紅潤沒有了,一雙大眼睛也不再光彩照人了,而眼角出現了一些血絲。

    還由于沒有時間梳洗打扮,兩鬓邊略嫌蓬松,一點憂郁的神色堆在眉梢。

    窦妃趕快使眼色命兩個宮女退出,然後小聲說道: “瑞芬,你累了。

    我這寝宮中沒有旁人,你不妨坐下說話。

    ” 王瑞芬躬身小聲說:“奴婢自幼入宮,在宮中長大,不敢壞了皇家規矩。

    娘娘,好像朝廷上出了大事,很大的事!” “到底是什麼大事?” 王瑞芬将黃緞門簾揭開一個縫兒,向外看看,見沒有宮女竊聽,又回到窦妃的身邊,悄悄說道: “整整一天,皇上不斷地召見文武大臣,好像都是商量吳三桂的事。

    剛才過了四更,皇上仍不肯就寝,在寝宮坐一陣,彷惶一陣。

    忽然雲闆三響,是李雙喜将軍遞進一件密封的火急文書。

    皇上打開文書一看,登時臉色一寒,不由得在金磚上将腳一跺。

    又過了一陣,他将這封緊急文書往懷中一揣,就啟駕往武英殿去了。

    ” “到武英殿做什麼?” “皇爺在武英殿的西暖閣一坐下,立刻命人将雙喜将軍叫來。

    雙喜将軍好像料到皇爺會很快召見他,所以衣帽整齊,坐在武英門的值房中恭候,一聞傳宣,立刻進來。

    ” “皇上問了他什麼話?” “皇上命宮女們立刻退下,也不許站立在窗外近處,所以問的什麼話奴婢不知。

    奴婢走在最後,離開窗外時隻聽見皇上的口中說到了吳三桂,又說到滿洲。

    ” 窦美儀的心頭上猛一沉重,感到大事不妙。

    她雖然生長于深宮之中,服侍在年輕守寡的懿安皇後身邊。

    但近幾年來滿洲的兵力日強,成為明朝的一大禍患,她也知道。

    聽了王瑞芬的不明不白的禀報,窦妃瞠目望着瑞芬,一時無言;過了片刻,揮手說道: “你趕快休息去吧。

    能夠和衣睡一陣也好,說不定皇上什麼時候又要呼喚哩。

    ” “奴婢這就去,随便歪在枕頭上-胧片刻,不敢睡着。

    皇上更辛苦,白天和通宵都在為國事操勞,不曾有一刻上禦榻休息!” 窦美儀沒再說話,又揮手命王瑞芬快去休息。

    瑞芬退出後,随即有兩個宮女進來,說天色尚早,請娘娘且到鳳榻上休息。

    窦妃在宮女們的服侍下卸了妝,靠在枕上休息,同時也揮退了兩個宮女。

    可是她想來想去,越想越沒有睡意,睜開眼睛,望着宮燈,在心中問道: “難道是吳三桂投降了滿洲?難道是吳三桂勾結滿洲人同時來犯?難道是滿洲人又進了長城?……” 一陣風從樹梢吹過,仁智殿屋檐上鐵馬叮咚。

    窦美儀翻身下床,重新坐在椅上,無言地注視着羊角宮燈,在心中說道: “但願皇天保佑,大順朝逢兇化吉!” 今天是四月初五,離決定禦駕親征吳三桂的日子隻隔七天了。

    昨日上午巳時前後,大順朝的文武百官還處在一片勝利的喜悅之中,齊集皇極門前的丹墀上,依照鴻胪寺官的高聲鳴贊,演習皇上的登極典禮。

    丹墀下排列着兩行儀仗,又稱鹵簿,從丹墀下直排到内金水橋邊。

    而午門外站立着六隻高大的馴象,由彩衣象奴牽引,每一阙門兩隻,相向守門,紋絲不動,穩若泰山。

    皇極門丹墀上的高大銅仙鶴和銅香爐,全都口吐袅袅輕煙,香氣氤氲,散滿演禮場中。

    在丹墀兩邊,鐘鼓司的樂工們随演禮進程,不斷按照鴻胪的贊禮聲奏樂。

    樂聲優雅、雍容,不僅氣氛肅穆,更顯出太平景象。

    但是演禮尚未終場,唐通和張若麒在文華殿叩見了李自成,呈上了吳三桂給吳襄的家書,局面便突然變了。

     昨天上午,唐、張二人退出之後,李自成立刻同幾位重臣開禦前會議。

    昨日下午和晚上又繼續禦前會議。

    宋獻策、李岩原來都不同意對吳三桂急于用兵,擔心一旦東征受挫,東虜乘機南犯,大局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