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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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懿安皇後,閑談之間,懿安命窦美儀将她近日做的幾首詩呈給周皇後和田、袁二位娘娘一閱。

    周皇後和田皇貴妃都會做詩,袁貴妃雖不做詩,但也常常讀詩。

    她們看了窦美儀的詩大為稱贊,賞賜了許多首飾和衣料。

    ” “噢,難得!難得!” 李自成不由得想起西安的女詩人鄧太妙,連連稱贊“難得難得”,又向王瑞芬問道: “慈慶宮離這兒很遠麼?” “回皇爺,慈慶宮在端敬殿的後邊,比坤甯宮近得多了。

    窦美儀在下午接旨後已經沐浴打扮,此時應該已經過了文華殿的西夾道,快進會極門了。

    ” 李自成微微一笑,在心中說:“美儀,且不管人是否美貌,這名字倒很好!” 卻說自從王瑞芬傳旨之後,慈慶宮登時就忙了起來,有的宮女向窦氏小聲道賀,有的說她生得命好,一家人将享不盡富貴榮華。

    在慈慶宮“管家婆”的安排下,有四個宮女替她準備了沐浴的溫水;有兩個宮女擡來了紅簍炭,架在銅火盆中點燃,等燃過了性,不再有木炭氣味,才将通紅的火盆擡進洗澡的小房間,使房間中充滿熱氣,然後殷勤地照料窦美儀沐浴。

    兩個宮女,遵照“管家婆”的吩咐,将應該穿戴的衣、裙、鞋、帽以及首飾準備停當;另有兩個宮女将幾件要穿的衣裙放在薰籠上熏得芳香撲鼻。

    晚膳以後,窦美儀在宮女姐妹們的幫助下穿戴打扮。

    她穿一件紫色、圓領、窄袖。

    對襟長褂,遍刺折枝嫩黃小葵花,每枝小葵花圍以金錢圓圈。

    長褂裡邊,系一條百褶紅羅裙。

    從腰間垂下金線繡花珠珞緞帶,下端綴着銀鈴。

    腳穿粉底繡花弓樣紅繡鞋。

    頭戴烏紗帽,帽兩邊繡着海棠。

    帽額正中綴着一顆紅寶石,周圍綴一圈珍珠。

    烏紗帽頂插着一枝玲攏精巧的金步搖,鳳尾上墜着小金鈴。

    烏紗帽下露出雲鬓,漆黑的雲鬓與嫩白的粉頰相映。

    雲鬓下露出來一個耳朵,耳垂上帶有十分高雅的明珠問翡翠耳墜。

     從仁智殿寝宮派去了四個宮女,從慈慶宮派出了随情的兩個宮女。

    六盞宮燈,一陣香風,出了慈慶門向西轉再向南轉,過了元輝殿的夾道,從關睢右門的前邊過去便來到了文華殿、端敬殿加上省愆居構成的一座用紅牆圍繞的宮院。

    窦美儀在這一群宮燈圍護中繞過了文華殿宮院的高牆,從西夾道向前走,過了一座白石橋,又走不遠向右轉,便進了會極門俗稱左順門。

    又繞過午門與皇極門之間的五座雕工華美的漢白玉金水橋前邊,便來到了歸極門。

    一出歸極門,便看見武英門了。

     窦美儀和一群宮女一路走來,愈向武英殿宮院走近,心情愈無法鎮靜。

    當走近武英門時,她的兩條腿幾乎軟了。

     她同乾清宮、坤甯宮的宮人們不一樣,同崇祯皇帝和皇後沒感情,亡國之痛也不是那麼強烈,所以慈慶宮的衆多宮女中沒有人随着魏清慧和吳婉容投河自盡。

    大家守在宮中,懷着悲哀與恐懼的心情,等待着命運的安排。

    窦美儀原來因為在懿安皇後身邊,對大明朝的國運十分關心,知道國家一天天敗落下去,但是沒料到突然亡國。

    她原來想着,懿安皇後在天啟朝深恨客、魏亂政,同天啟皇帝也很少見面,後來皇後年輕守寡,寂寞深宮,在慈慶宮的衆多宮女中隻有她一個人可以陪侍皇後彈琴下棋,讀書寫字,花間①聯句,月下吟詩,所以皇後決不肯将她放出宮去,她隻好準備再陪伴皇後九年,到了三十歲,懇求娘娘恩準她在宮中作女道士,伴着黃卷青燈,虛度此生,修得下輩子托生男身。

    不料大明朝突然亡國,更不料新皇帝竟然知道她容貌出衆,今晚“召幸”。

    她雖然二十一歲,但她是在規矩森嚴的慈慶宮中長大,在守寡的皇後身邊長大,她從來沒有想過有被“召幸”的事,沒有想過男女之事。

    進了武英門往裡走,她感到兩腿更軟,臉頰更熱,心頭更加狂跳。

    每走一步,從腰間垂下的緞帶上的小銀鈴和烏紗帽上金步搖的小金鈴同時發出悅耳的聲音,使女伴們聽不清她的心跳聲音。

    其實,當走近仁智殿時,她自己覺得她的心快提到喉嚨眼兒了。

     ①花間--明代慈慶宮院中的小花園。

     王瑞芬在仁智殿的丹墀上等候迎接。

    窦美儀雖然同王瑞芬沒有交情,但是早已認識,她看見王瑞芬笑臉相迎,略覺放心,好像在陌生地方遇到了舊友,幾乎要滾出眼淚。

    王瑞芬握着她的一隻手,感到她的手稍發涼,趕快湊近她的耳根悄悄說道: “别害怕,新皇上很仁慈的。

    ” 王瑞芬吩咐六個提燈籠的宮女都在殿外休息,單獨帶着窦美儀走進仁智殿的西暖閣,也就是李自成的臨時寝宮。

    東西暖閣都是兩間,召見窦美儀的地方是在外間。

     窦美儀是一個被封建禮教和慈慶宮特殊環境陶冶出來的守身如玉的處女,剛才還在為初次被“召幸”的事滿臉通紅,心慌意亂,一走進仁智殿就忽然變為恐懼。

    幾年來她在深宮中熟聞李自成是一個流賊首領,到處攻城破寨,殺人放火,而她不幸生不逢辰,一旦亡國,被帶到這位反叛逆賊的面前了。

    她的臉上的赧顔,頓然間變為蒼白。

     走在前邊的王瑞芬在離李自成七八尺遠的地方站住,躬身說道:“啟奏皇上,窦美儀奉旨來到!”随即她向旁閃開一步,讓窦氏上前行禮。

    隻聽銀鈴聲響,窦美儀用小步向前走了兩步,跪下叩頭,用緊張得打顫的聲音說道: “奴婢窦美儀,向皇上叩頭!萬歲,萬歲,萬萬歲!” 當窦氏随着王瑞芬進來時,原是低着頭,不敢仰視,所以李自成看不清她的全部面孔,隻覺得她的美與費珍娥不同,也與王瑞芬不同,而是儀态大方,雍榮華貴,确實是後妃之選。

     “你不要怕,擡起頭來!” 當窦氏遵旨擡起頭來以後,李自成突然一驚,定睛向窦氏的臉上打量。

    他的吃驚,不是因為窦氏的容貌确實很美,而是因為他好像曾經見過。

    奇怪,窦氏生長于深宮之中,他怎麼會似曾見過呢?但他馬上停止了胡思亂想,向窦氏含笑問道: “聽說你在張皇後身邊每日讀書寫字,也會吟詩,與一般宮女不同。

    孤要問你,大明有将近三百年的江山,為何亡國?” 窦美儀看見面前新皇帝的相貌并不兇惡,倒是濃眉大眼,隆準廣額,是一個不凡的創業英雄人物。

    而且他說話時面帶微笑,分明是要故意考考她讀了書是否明白道理。

    她已經不再恐懼,略一思忖,便用嬌嫩悅耳的聲音說道: “奴婢深居宮中,對外事一概不知,宮中也不許打聽。

    偶爾聽懿安娘娘私下感歎:自萬曆皇爺以來,朝政一年壞于一年,到天啟朝更加朝綱不振,民心思亂。

    古人說:‘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

    ’古人又說:‘民猶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崇祯皇帝不是個昏庸之主,終于失去江山,實因大明自萬曆以來,日益失去民心,而有今日之事。

    願陛下時時以民心為重……” 李自成截斷她的話,笑着說:“不意你深居宮中,還能夠明白這樣道理,在女流中十分難得,你願孤以民心為重,此話正合孤意,不過天下興亡,還有一個氣數。

    明朝氣數已盡,非人力可以挽回。

    崇祯何嘗不想勵精圖治,成為中興之主?無奈天命已改,崇祯縱然拼命掙紮,無力回天。

    孤起兵至今,身經百戰,艱苦備嘗,救民水火,故所到之處,民心歸服。

    還有一層,孤之得天下,名在圖谶,天意早定。

    你在深宮之中,大概不知。

    孤以水德應運,且有‘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記。

    你相信五行盛衰之理麼?” 窦美儀大膽地回答說:“奴婢當然相信。

    但是古人也說過:‘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陛下初到北京,甚望陛下與京帥臣民約法三章,廢除前朝苛政,使萬民得沾新朝雨露之仁,心說誠服。

    ” 李自成想不到這個容貌俊美的女子竟然有這般見識,心中有點吃驚,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想起來,這個窦美儀的身材高低,面孔白嫩、眼神聰明,很像在西安見到的鄧太妙,不過要比鄧太妙小一兩歲!想到這裡,他又看了窦美儀片刻,更增加了他要納窦美儀為妃的心思。

    李自成想到他和崇祯皇帝不同。

    崇祯遵守祖宗家法,為防止外戚幹政,不許後妃們對朝政說一句話,也不許随便打聽。

    他李自成出身民間,而民間貧寒夫妻,遇事商量,憂患同擔。

    在起義以後,高桂英一直陪伴他過戎馬生涯,艱危共嘗。

    他此刻不僅滿意窦氏的美貌,也滿意窦氏的才學,不禁在心中暗想,假若将窦氏納為妃子,定能給他難得的内助。

    他又想到,美貌、文才、識見聚于女子一身,自古少有,而今竟然由孤遇見,不枉孤親來北京!他忍不住打量窦氏,恰與窦氏的目光相遇,又一次大為動心,幾乎使他不能自持,轉看王瑞芬一眼,幾乎要說出來要窦美儀今夜留宿寝宮的話。

    然而他終于将快要沖出喉嚨的這一句話咽下去了。

    他用平常人的親切口吻向窦氏問道: “你生長深宮,不問外事,何以也懂得治國平天下的道理?” “懿安娘娘孀居十七載,每日以讀書、寫字。

    吟詩、下棋與澆花消磨時間。

    她喜讀史鑒,命奴婢陪侍讀書,遇有心得,或掩卷歎息,或與奴婢談論幾句。

    奴婢雖甚愚鈍,但日久天長,也明白了一些道理。

    今晚在陛下面前大膽妄言,請恕奴婢死罪。

    ” “你說得好,說得好。

    懿安喜讀史鑒?” “她在天啟朝身為正宮娘娘,受制于客、魏奸黨,每日郁郁寡歡,惟以讀書為事。

    尤喜讀各種史鑒,以明曆代治亂興衰之理。

    常聽年長的太監們說,天啟末年,魏忠賢殘害忠良,毒害清流,朝政更加昏暗。

    一天,天啟皇爺來到坤甯宮中閑坐,問皇後在讀何書。

    張娘娘回答說:‘臣妾正在讀《史記-趙高傳》,皇上萬幾之暇,不妨一讀。

    ’天啟皇爺知道她的用意,并不生氣,稍坐一陣,默然而去。

    ” 李自成不覺說道:“啊,懿安原來是這樣的一位皇後!” 他明白窦美儀不愧是在懿安皇後身邊熏陶出來的人,與一般美人不同。

    他曾與西安的鄧太妙談過兩次話,贊許鄧氏有才學,擅長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