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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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儀的宮女。

    那些臨時挑選的民女,雖有宮女之名,卻是既不識字,也不懂皇家禮節。

    在他看來,那些女子隻能算暴發戶家中的粗使丫鬟,沒法同明朝的宮女相比。

    就在這午覺醒後的短短時間裡,他的眼前又出現了那低頭跪在他面前的宮女們的粉頸、桃腮、雲鬓,也出現了那行走的輕盈的體态,說話時的溫柔而婉轉的北京口音,還有那奇妙的脂粉香和薰在衣服上的清幽芳香。

    他是一個還不滿三十八歲的壯年男子。

    與張獻忠和羅汝才的性格不同,多年中為着義軍事業,他竭力壓抑着男女之情,被人們稱頌為不貪色,不愛财,胸有大志。

    現在進了北京,進了皇宮,在巨大的勝利中,他的感情起了巨大的變化。

    盡管他表面上十分嚴肅,内心中卻不由自主地動了男女之情。

     ①建瓷--建窯生産的瓷器。

    建窯,宋代著名瓷窯之一;窯址在福建建陽。

     宮女王瑞芬向他啟奏,剛才李雙喜曾經來過,因見皇上未醒,不敢驚擾聖駕,回武英門值房等候。

    李自成聽了後,立刻離開寝宮,在宮女們的随侍下來到了武英殿的西暖閣。

    随即将李雙喜叫了進來。

    他向左右站立的宮女們瞅了一眼,大家肅然退出了。

     “崇祯有下落麼?”李自成向雙喜問道。

     雙喜跪在地上回答:“啟奏父皇,清宮将士們一直在皇城内各處尋找,尋找崇祯的布告也在全城張貼了,至今尚無消息。

    不過,太子和二王已經找到了。

    ” “找到了?是怎麼找到的?” “他們都被太監們送到周皇親府上,布告在各街道貼出不久,周皇親和另一家皇親都不敢隐藏,将他們獻出來的。

    ” “現在何處?” “現在看管在五鳳樓上,于直叔與林泉将軍正在向太子詢問宮中事情,等候父皇召見。

    ” “叫傳宣官速去午門傳旨:李岩、吳汝義速将明朝太子和永、定二王帶來見孤!” 過了一陣,李岩、吳汝義二人将太子和永波二王帶到了李自成的面前。

    吳汝義叫太子等趕快跪下,但是太子倔強地不肯下跪。

    看見他不肯跪,他的弟弟們也不肯跪。

    李自成态度溫和地對吳汝義說道: “不肯跪算了,不必勉強。

    ”他又用文雅的口吻向太子問道: “汝父為何亡國?” 太子自信必死,慷慨回答:“我父是勤政愛民,發憤圖治,本無失德,隻因諸臣誤國,所以失去江山。

    ” “你知道你父是現在何處?” “天明前我由内臣護送出宮,以後宮中事全然不知。

    ” “你不用害怕。

    你還在少年,非當國之主。

    明朝種種弊政,非你之過。

    孤每讀史書,看見三代以後,一遇改朝換代,繼世開國之主多不能以寬仁為懷,對前朝皇室家人宗黨,惟恐不斬盡殺絕,連孩提都不放過。

    孤心中不以為然,有時掩卷長歎。

    孤要效法三代聖主,所以破西安、太原之後,對秦、晉二王及其家室宗親,一個不殺,一體恩養。

    如今秦、晉二王都随孤前來幽州,你們可知道麼?” 太子不知道李自成将北京改稱幽州,也不知道李自成言語真假,低頭不語。

    李岩因為經常參與密議,所以知道李自成的這些話都是出自真心,已經見諸行事。

    他對太子說道: “殿下不必害怕,新皇上是堯舜之主,斷無殺你之心。

    你應當感謝不殺之恩。

    ” 李自成語氣誠懇地接着說:“在進軍幽州之前,孤曾與大臣們讨論決定,倘若兵臨幽州城下之日,你父皇知道天命已改,願意禅讓,孤将待以殊禮,使他繼續享受人間尊榮,優遊歲月,對官眷也一體保護。

    孤還在禦前會議上對文武大臣們宣布:我大順軍進城之日,倘若崇祯帝已經自盡殉國,找到了太子和永、定二王,一不許殺害,二不許虐待。

    孤要對太子待以杞、宋之禮①,封以大國。

    說明白吧,周成王封微子為宋公,孤将封你為宋王。

    至于你的兩個弟弟,比你封爵降一級,一封永國公,一封定國公。

    此事孤早已決定,隻等孤舉行登極大典之後,就對你降敕封王,頒賜鐵券,世襲罔替,與國同壽。

    ” ①杞宋之禮--周武王封夏朝的後代于杞(今河南杞縣),成王封殷纣王的庶兄微子于宋(今河南商丘),使二者承夏殷之祧。

     吳汝義輕輕推了一下太于:“趕快跪下,向大順皇上叩頭謝恩!” 李岩也不無感動地說:“此系三代以下未有之仁,殿下趕快謝恩!” 太子仍然倔強不動,也不說“謝恩”二字。

    他的兩個弟弟見他是如此态度,也照樣學他。

    李岩擔心太子和二王的倔強會惹怒大順皇帝,目視太于;在窗外竊聽的宮女們更擔心本來可以不死的太子和二王會惹出殺身之禍,暗中焦急。

    吳汝義又一次催促太子謝恩,但大于依然不動。

    李自成看見倔強的太子的眼眶中充滿熱淚,隻是忍耐着不讓眼淚流出。

    他對吳汝義側然說道: “算了,不必勉強他對孤謝恩。

    他的國家已亡,母後自盡殉國,父皇不知下落,應該心中悲痛,也應該懷恨于我,要他跪下去叩頭謝恩他當然不肯。

    孤今得了天下,何計較這些小節!” 李岩雖然從六年前就率衆起義,投奔闖王,同明朝決裂,但他畢竟是明朝兵部尚書李精白的兒子,曾中天啟舉人,在對待太子和永。

    定二王的問題上,他的感情比較吳汝義複雜,所以沒等李自成将話說完,趕快跪下說道: “陛下對勝朝如此競仁,三代而後實屬僅見。

    四海之内,前朝臣民必将聞之感奮!” 李自成點頭使李岩平身,對吳汝義接着說:“你派一隊将士将太子和二王護送到劉宗敏處,妥加照顧。

    你再尋找幾名東宮的舊太監,前去服侍。

    ” 吳汝義躬身說道:“領旨!”便帶着太子和二王出去了。

     李自成急于想看看他早已聽說的金銮殿,也想看看皇帝居住的乾清宮和皇後居住的坤甯宮,但他想偕牛金星和宋獻策一同去看,順便還可以談一些别的事情。

    他叫雙喜去命宣诏官到内閣宣牛丞相進來,并派另一位宣诏官去軍師府召宋軍師速來。

     雙喜啟奏:“回父皇,軍師曾在申時一刻來到武英門請求見駕,說他有事要面奏皇上。

    兒臣說皇上連日勞累,不得休息,剛才在仁智殿寝宮午睡,是否将皇上叫醒?他說‘不必驚駕,我先去内閣找丞相商議,等聖駕醒來後你叫我就是’。

    此刻軍師一定還在内閣。

    ” “叫軍師同丞相一道進宮!”李自成輕聲說,他如今要召見軍師和丞相,已經不再用“請”字,而用“叫”字了。

     内閣是在午門裡邊向東的一個小院内,院門向西,進門過一屏風,便入内閣小院;有五間坐北朝南的平房,除當中的一間供着孔子和四配神位,其餘四間便是輔臣們辦公的地方。

    在明代這本是機要重地,嚴禁在内閣會客閑談。

    但是一則大順朝廢除了輔臣制,恢複了宰相制,二則宋獻策地位崇隆,當然可以随時同丞相牛金星面商機務。

     過了不多久,牛、宋二人便來到了。

    他們向李自成行了叩頭禮以後,李自成叫他們坐下,先向軍師問道: “獻策剛才進宮,有何緊要事兒?” 宋獻策使眼色,要雙喜将窗外站立的宮女屏退。

    雙喜出去揮退宮女們,他自己也去武英門的值房中了。

    宋獻策重新在李自成的面前跪下,奏道: “臣得到确實消息,吳三桂……” 李自成說:“獻策平身,坐下說話。

    ” 宋獻策叩頭起身,坐在椅子上,欠身奏道:“吳三桂的兵力不可輕視,他以山海關為後繼,人馬已有一部分進至永平、玉田與三河一帶,對北京頗為不利。

    目前我朝文武群臣,莫不望陛下趕快舉行登極大典,而尤以在襄陽和西安兩地降順的文臣盼望陛下登極更切。

    陛下今日進入北京,估計必有大批明臣投降,甘為新朝效忠。

    他們一旦投降,也盼望陛下趕快登極。

    陛下一登極,他們就算是對新朝有擁戴之功。

    然而以臣愚見,陛下登極典禮大事必須加緊籌備,招降吳三桂一事更為急迫,以免夜長夢多。

    ” 李自成問:“吳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馬?” 宋獻策說:“崇祯十四年八月,洪承疇在松山兵潰,吳三桂雖是洪承疇所率八總兵之一,損失不輕,但甯遠是吳三桂父子經營多年的根基,也是洪承疇在關外必守之地,所以松山之潰,隻損失了出證援錦之師,他的老本兒留在甯遠,并未受挫。

    吳三桂因為實力仍在,所以松山潰敗後能夠固守甯遠。

    虜兵進至塔山,也不敢再向前進。

    近半年來,聽說虜兵繞過甯遠攻占了中後所等城堡,都在甯遠與長城之間,惟獨不敢進攻甯遠,也不敢攻占覺華島。

    ” 李自成問:“覺華島在什麼地方?” “覺華島又名菊花島,在甯遠城東南海濱,為内地由海路向遼東運輸糧食辎重要地,也是防守甯遠的命脈所在。

    虜軍不攻取甯遠城與覺華島,非不願攻,實因吳三桂在甯遠是一塊硬骨頭,不容易吃掉。

    所以眼下甯遠兵駐紮在山海關及永平一帶,猶如在北京戶外駐軍,陛下對吳三桂萬萬不可疏忽大意。

    ” “孤問你,吳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馬?” “吳三桂原是甯遠總兵,步騎精兵約有三萬,近來他改稱關甯總兵,受封平西伯,山海關也歸他管轄。

    守山海關的兵馬素稱精銳,少說有五六千戰兵,所以關甯兵合起來有三萬五千以上,加上駐在秦皇島與關内附近各處之兵,總數在四萬出頭。

    關甯兵以騎兵最強,号稱關甯鐵騎。

    ” 李自成聽到宋獻策的禀報,表面上不動聲色,露着微笑,但心頭上猛然沉重。

    默然片刻,他向牛金星問道: “啟東有何意見?” 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