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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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度草創,各種儀注不嚴,平日上朝時沒有禦史糾儀,李自成對那些與他同生死共患難、一起打天下的高級将領原是視若兄弟,目前在君臣禮儀上并不強求,所以此刻宣诏官并不提醒劉宗敏跪下,聲音琅琅地說道: “聖上口谕:北京外城已破,大軍分路入城,務須軍紀嚴明,秋毫勿犯,使四民安堵如常,方好使内城不攻自破,開門迎降。

    特谕劉宗敏立即差得力将領去外城内巡視,不可有誤。

    遇有騷擾百姓的,就地袅首示衆!” “遵旨!”劉宗敏聲音洪亮地回答。

     宣诏官又琅琅說道:“聖上口谕,首總将軍劉宗敏、軍師宋獻策。

    副軍師李岩,即去行宮,同天佑閣大學士牛金星,一起在禦前商議軍國要務!” “遵旨!”劉、宋、李齊聲回答,俯地叩頭。

     宣诏官傳完皇上口谕,轉身就走。

    軍師府的中軍副将将宣沼官送出大門,立刻準備正副軍師大人的進宮事宜。

     劉宗敏先回提營首總将軍駐地,派遣執法将領,手執令旗、令箭,率領三百騎兵,匆匆出發,從彰義門進入外城,各處巡邏,嚴申紀律,禁止有搶掠奸淫之事。

    然後他率領從人,騎馬奔往釣魚台行宮。

     宋獻策和李岩因為外城已破,本來要進宮去向皇上叩賀大捷,現在聽了宣诏官傳皇上口谕,要他們速去參加禦前會議,不敢怠慢,略整衣冠,就要動身。

    宋獻策将剛才議就的大軍入内城後各營分駐地區清單交給一個仆人,叫他送到文書房繕清二十份。

    仆人出去後,宋獻策趁身邊沒有别人,小聲向李岩囑咐道: “林泉,你我多年知心,互相敬重,無話不談。

    今日北京外城已破,破内城隻是指顧間事。

    多年苦戰,正為今日勝利。

    如今不僅主上十分高興,滿朝文武和全軍将士莫不歡欣鼓舞,你對目前的軍國大事常不乏真知灼見,令我佩服。

    但是林泉,目前我大軍已進北京外城,明日天明時必破内城,所以主上與滿朝文武一片喜悅,三軍歡騰,這是理所當然。

    在西安出師之前,文臣中你我二人,武将中田玉峰,都主張持重,以鞏固中原和與民圖治為當務之急,占領山西與山東後暫緩向北京進兵,方是萬全之策。

    然而皇上與捷軒銳意東征,而新近從龍之臣都巴不得早破北京,覆滅明朝,都打順風旗,在朝廷上下幾乎全是贊同北伐幽燕之聲。

    皇上對我們的意見頗不願聽,雖不明說,心中認為我們的建議是書生之見,阻撓大計。

    田玉峰随皇上起義很早,可以說是生死之交,聽說玉峰被召進宮中,當面受了責備,詳情不悉,卻看到玉峰不再說話了。

    啟東明白皇上同捷軒主張北伐之計已定,大概也知道玉峰在宮中受皇上責備之事,也不再言語了。

    我一看情況不對,趕快勸你不要再說話了。

    當時的情狀,你還記得麼?” 李岩輕輕點頭:“弟當然記得。

    可是目前雖然我大軍已來到北京,外城已破,破内城隻是指顧間事,但是我們建議緩進之策,未必即非。

    ” 宋獻策說:“林泉!你我二人空懷杞人之憂,主張先鞏固已占領之數省,設官理民,撫輯流亡,恢複農桑。

    百姓苦于戰亂已十餘年,成有喁喁望治之心。

    我朝新建,當前急務:使百姓得享複蘇之樂,為國家建立穩固之基。

    仁兄在起義後奔往伏牛山得勝寨途中給主上寫的那封書信①,陳說方略,頗有遠見卓識。

    當時主上初入河南,尚在艱難之中,所以不僅弟與啟東對那封書信捧誦再三,主上亦贊不絕口。

    然而林泉兄,皇上在西安建國以後的形勢不可與往日相比,除各種形勢不同之外,還有我們同皇上君臣之名分已定,有些事可谏則谏,不可谏則止。

    自古在朝廷上謇謇谔谔之士,雖然懷着無限忠心,難免不多言獲罪,身蒙不測之禍。

    你我雖都是讀書人,都留意經濟之學。

    然而你我所不同者,我是多年寄食江湖,隐于星象蔔筮之間,而仁兄出身于宦門公子,讀書好學,早登鄉榜②,身無纨-之習,胸懷濟世之心,被迫起義,實非得已;起義後,身在軍中,猶不忘功成之後,急流勇退,歸隐山林。

    此是足下比世俗高潔之處,然亦是足下不能與世俗和光同塵③的弱點。

    今晚皇上正是大業将成、志得意滿時候,在群臣一片頌揚聲中,兄千萬說話小心。

    ” ①書信--李信給闖王的這封書信在小說中十分重要,請參看本書第二卷第四十一章。

     ②登鄉榜--舉人考試叫做鄉試,登鄉榜即是中舉。

     ③和光同塵--意思是同世俗打成一片,保持一緻,不要獨立不群。

    典出《老于》中的名言:“和其光,同其塵。

    ” 李岩心中感謝宋獻策的關照,輕輕歎一口氣,說道: “身為大順之臣,豈能不忠于大順之事。

    皇上率二十萬之衆渡河北伐,中途又散分兵力,來北京隻有六萬之衆,可謂孤軍深入。

    倘有挫折,不堪設想。

    所以雖然弟看見破北京已成定局,至今日巨隻待進入皇城而已,然而弟忠心為國,不能不心懷殷憂,這道理足下完全知道。

    比如下棋,往往看似勝棋,不小心一着失誤,全盤皆輸。

    人間事,勝與敗,福與禍,喜與憂,好比陰陽之理,相克相生,正如老子說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弟自束發受書,略知忠臣立身事君之道,往往心所憂患,不忍不言。

    ” 宋獻策擔心李岩幾年來在闖王軍中仍不脫書生本性,有些意見已經使李自成心中不快,如不小心,日後可能招不測之禍。

    而且他縱觀青史,深知曆代開國帝王,方其創業之初,艱難困苦備嘗,惟恐大業不成,故能謙躬下士,虛懷納谏,一到大業告成,便講究帝王尊嚴,同臣下隻講君臣之别,君為臣綱,不再講患難之交與袍澤之親,很少人能夠再虛懷若谷,從谏如流,反而猜疑多端,甚至誅戮功臣,也是常事。

    故自古君臣之間,容易共艱難,不容易共富貴。

    但是像這樣心腹之言,他對李岩這樣的好朋友也不能明言。

    此刻他聽了李岩的話以後,深有同感,輕輕點點頭,說道: “林泉,你對國事懷着殷憂,這心情我很明白。

    其實我皇上率孤軍遠征幽燕,到處兵力空虛,民心未服,城鄉凋敝,地方不靖,可以說在勝利之下,危機四伏。

    遼東強虜①隻有長城之隔,虎視眈眈,伺機而動。

    但今晚在皇上面前,你必須說話謹慎。

    縱然是有利于國的意見,今晚不該說的也不要說,以免……噢,快進宮吧,遲了不好!” ①強虜--指滿洲人。

    明朝自萬曆末年開始,因漢滿兩民族矛盾尖銳,漢族稱滿洲人為東虜、建虜(建是建州衛),有時簡稱為虜。

    又因滿洲人屬于鞑子系統,也被漢人稱為滿鞑子。

     忽然從釣魚台一帶響起了鞭炮聲。

    随即從西直門外到阜成門外,又往南到彰義門外,許多有大順軍駐紮的地方相繼響起了鞭炮聲。

    這是因為北京的外城不攻自破,包圍在北京西郊的攻城部隊自動地燃放鞭炮慶祝,又因為西郊隻有零星的較小的雜貨鋪,臨時叫開小鋪,買不到更多的鞭炮,所以鞭炮聲參差不齊,響得不長。

     宋獻策和李岩率領從人,騎馬來到釣魚台,将從人留在行宮的大門外邊,他們二人進了宮門。

    到了第三進院,即行宮正殿院内,遇到劉宗敏剛剛進來。

    這時,牛金星正率領丞相府、六政府、文谕院等中央各衙門的六品以上文臣們向皇上祝賀北京外城守城軍民開門迎降,從正殿大廳傳出山呼萬歲之聲。

    劉宗敏、宋獻策和李岩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