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關燈
痛哭;随在皇上身邊的衆多太監和宮女也都跟着皇上伏地痛哭,沒有人能勸慰皇上。

    一個年長的太監說畢,搖頭歎息,又流着淚說了一句: ①長安右門--又稱西長安門,同它相對的是長安左門(東長安門),都是三阙,稱東西三座門,這兩座門均在民國年間拆除,在明代紫禁城的南門是承天門,而大明門(今中華門)是皇城南門,所以東西長安門之内也是禁地。

     “王老爺,像這樣事是從來沒有過的。

    看來皇上也知道大事不妙,隻是無法可想!” 王承恩不去見皇上了,趕快哭着出宮。

    因為不知道安定門的情況如何,他在東長安門外上馬,揮了一鞭,向東單牌樓馳去,打算從東單牌樓往北轉,直奔安定門。

    在馬上經寒冷的北風一吹,他開始明白,皇上今夜去奉先殿痛哭和往日的痛哭不同:今夜是皇上已知國亡在即,決計身殉社稷,哭辭祖廟。

    大約在二十天前,當朝廷上出現了請皇上南遷之議以後,他希望皇上能夠拿定主意,排除阻撓,毅然駕幸南京。

    他雖然是深受皇上寵信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在宮中有“内相”地位,但是他一向在皇帝前小心謹慎,不忘記自己是皇帝家奴,對南遷事他不敢妄言一句,不觸犯皇上忌諱。

    事到今日,他不能不憤恨一部分反對南遷的大小文臣。

    他在心中咬牙切齒地罵道: “皇帝的江山都壞在你們手裡!” 王承恩來到安定門城上時,知道自從黃昏以後,守城的人和城外敵人不斷互相呼喊,互相說話。

    而城下的敵人誇稱他們的永昌皇帝如何仁義和如何兵力強盛、天下無敵,大明的江山已經完了。

    王承恩以欽命提督守城諸事的身份嚴禁守城的内臣和兵民與城外敵人說話,又來回巡視了從安定門到東北城角的城防情況,天已經大亮了。

     兩天來王承恩日夜不得休息,昨夜又通宵不曾合眼,也忙得沒吃東西。

    他本來想去德勝門和東直門等處巡視,但是頭昏,疲憊,腹中饑餓,感到不能支持。

    于是他下了城牆,帶着從人們騎馬奔回家中。

     王承恩的公館在燈市大街附近的椿樹胡同,公館中有他的母親、侄兒、侄媳,和一群男女奴仆。

    吃過早飯以後,他向家人們和從人們囑咐了幾句話,倒頭便睡。

    後來他被家人叫醒,聽了心腹從人對他悄悄地禀報以後,他駭得臉色蒼白。

    匆匆梳洗之後,向母親磕了三個頭,哽咽說道: “兒此刻要進宮去,今生不能再在娘的面前盡孝了。

    但等局勢稍定,您老人家帶着一家人仍回天津居住,不必再留在北京城中。

    ” 他母親不知道出了何事,但是猜想到城破就在眼前,渾身戰栗,流着淚說: “我的兒,你快進宮去吧。

    自古盡忠不能盡孝。

    家務事我有安排,你快走吧!” 王承恩立刻到大門外帶着從人上馬,進了東安門,直向東華門外的護城河橋頭奔去。

     今日早晨,李自成命手下将士面對彰義門搭了一座巨大的黃色氈帳,端坐在氈帳前邊,命秦晉二王坐在左右地上,然後曉谕守城的軍民趕快打開城門投降。

    像這樣大事,竟沒有人向崇祯禀報。

    當聽了王承恩的禀奏以後,崇祯渾身一震,登時臉色煞白,兩手打顫,心頭怦怦亂跳,乍然間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為着使自己稍微鎮定,他從禦案上端起一杯溫茶,喝了一口。

    由于手打顫,放下茶杯時杯底在禦案上碰了一下,将溫茶濺了出來。

    他憤怒地問道: “闖賊的氈帳離彰義門有多遠?” “聽說隻有一裡多遠,不到兩裡。

    ” “城頭上為何不放大炮?為何不放大炮?” “奴婢并不在彰義門,詳情不知。

    奴婢聽到這一意外消息,赴快進宮向皇帝禀奏。

    ” “你速去彰義門,傳朕嚴旨,所有大炮一齊對逆賊打去!快去!” “聽說城上不放炮,是怕傷了秦晉二王。

    ” “胡說!既然秦晉二王不能死社稷,降了逆賊,死也應該!你快去,親自指揮,必使彰義門城頭上衆炮齊發,将逆賊及其首要文武賊夥打成肉醬!” 王承恩顫聲說道:“皇爺,已經晚了!” 崇祯厲聲問道:“怎麼已經晚了?!” 王承恩說:“闖賊在彰義門外并沒有停留多久。

    在奴婢得到消息時,闖賊早已回釣魚台了。

    ” 崇祯恨恨地歎一口氣,頓腳說道:“想不到守城的内臣和軍民竟如此不肯為國家效力,白白地放過闖賊!” 王承恩說道:“皇爺,城頭上人心已變,大勢十分不妙,如今皇爺生氣也是無用。

    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要想鼓舞守城人心,恐怕非立刻用銀子厚賞不可。

    ” “唉,國庫如洗,從哪兒籌措銀子!” 崇祯沒有主意,默默流淚。

    王承恩也知道确實國庫如洗,跪地上不敢仰視,陪主子默默流淚。

    過了一陣,崇祯忽然生出了一線希望,說: “承恩,你速去傳旨,傳公、侯、怕都到朝陽門樓上會商救急之策,有力出力,有錢出錢。

    倘若他們能率領家丁守城,再獻出幾萬兩銀子作獎勵士氣之用,既是保國,也是保家。

    一旦國不能保,他們的富貴也就完了。

    你去,火速傳旨,不可有誤!” 王承恩心中明白,要公、侯、伯們為國家出錢出力,等于妄想,但又不能不遵旨去辦,也許會有一線希望。

    于是磕了個頭,站起來說道:“奴婢遵旨!”趕快退出去了。

     崇祯發呆地坐在禦案旁邊,很明白大勢已去,守城的内臣和軍民随時可能打開城門,迎接“賊兵”進城,而沒有人能挽救他的亡國。

    他知道城上的紅衣大炮可以打到十裡以外,一種炮彈可以将城牆打開缺口,另一種是開花彈,炸開來可以使一畝地範圍内的人畜不死即傷。

    至于一般大炮,也可以打三四裡遠。

    他傷心地暗暗歎道:“我大明三百年深仁厚澤,這些守城軍民和内臣都受我大明養育之恩,為什麼不對釣魚台地方打炮?為什麼不對坐在彰義門外的闖喊打炮?……”他忽然重複說道: “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他想到轉眼間就要身殉社稷,全家慘死,祖宗江山亡在他的手中,不覺出了一身冷汗,連呼三聲“蒼天!”猛然在禦案上捶了一拳,震得茶杯子跳了起來,濺濕了禦案。

    随即他站了起來,在暖閣中狂亂走動,又連連說: “我不應該是亡國之君!不應該是亡國之君!” 魏清慧和兩個太監站在窗外,屏息地聽皇上在暖閣中的動靜,覺得皇上快要發瘋了,但是大家平日震懾于崇祯的威嚴,隻是互相望望,沒人敢進暖閣中去勸解皇上。

    雖然魏清慧也驚慌失色,但是她不忍心皇上這樣獨自痛苦悲歎,于是她不顧一切地快步走進暖閣,到了皇上面前,用打顫的柔聲說道: “請皇爺寬心,請皇爺寬心。

    奴婢已經用金錢蔔了卦,北京城有驚無險。

    請皇上寬心,珍重禦體要緊!” 崇祯沒有看她,也沒有聽見她的話,繼續繞室亂走,極度悲憤地哽咽說道: “蒼天啊!我十七年敬天法祖,勤政愛民,宵衣旰食,孜孜求治,不應該落到這個下場!蒼天!蒼天!你怎麼不回答我啊!……我不是荒淫之主,不是昏聩之君,也不是年老多病之人……我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隻要我任用得人,嚴于罪己,懲前毖後,改弦更張,我可以使國家得到治理,使百姓能夠安享太平。

    天呀,你為何不聽我的禱告?不聽我的控訴?不俯察我的困難?不給我一點慈悲?”他用有拳捶打着朱漆描金盤龍柱,放聲痛哭,随即又以頭碰到柱上,碰得咚咚響。

     魏清慧吓壞了,以為皇上要瘋了,又以為他要觸柱而死,撲通跪到他的腳邊,牽住龍袍一角,哭着懇求: “皇爺呀皇爺!千萬不要如此傷心!值此時候,千萬不要損傷了龍體!皇上,皇上!” 經過以頭碰柱,崇祯的狂亂心态稍微冷靜,才注意到魏宮人跪在腳邊,憤怒地問道; “魏清慧,我應該有今日之禍麼?”他回避了“亡國”二字。

     “皇上聖明,皆群臣誤國之罪!” 提到群臣誤國,崇祯立刻火冒三丈。

    他不僅深恨自從萬曆以來,文臣們隻講門戶,互相攻計,不顧國家安危,不顧人民疾苦,加上無官不貪,無吏不劣,他尤其恨一些人既阻撓他南遷大計,又阻撓他調吳三桂來京勤王……越想他越怒不可遏,一腳将魏宮人踢倒在地,迅速地走到禦案旁邊,在龍椅上一坐,雙眼射出兇光,忿恨地說: “我要殺人!我要殺人!” 乾清宮執事太監吳祥進來,駭了一跳,但已經進來了,隻好大着膽子向皇帝躬身說道: “啟奏皇爺,王德化有要事要面奏陛下。

    ” 崇祯沒注意吳祥的話,仍在繼續剛才的思路,忿恨地說: “朕要殺人,要殺人……可惜已經晚了!晚了!” 吳祥趕快跪下,說道:“請皇爺息怒,王德化在司禮監服侍皇上多年,并無大罪。

    ” 崇祯沒有聽清楚吳祥的話,定睛看着俯伏地上的吳祥,又看見魏清慧也從被踢倒的地方膝行來到面前,跪在吳祥身後。

    他問道: “有什麼事?城上的情況如何?” 吳祥說:“回皇爺,城上的情況奴才不知。

    王德化有事要面奏皇爺。

    ” “王德化?……”崇祯感到奇怪,又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