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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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澍一家人于十七日夜間移居北城牆上,露宿在北門附近。

    高名衡和各大現任官吏和鄉宦之家也都逃到北城牆上。

    北城牆上擠滿了逃避水災的人,軍民混雜,呼喊啼哭之聲不斷。

    隻有高名衡等幾個封疆大吏,有兵丁和奴仆護衛,所占地方不與百姓混雜,秩序稍好。

    陳永福和他的家屬逃到西北城角,他的将士們帶着家眷同他在一起,占了一段比較幹燥的地方,因為有很多兵丁保護,秩序也比别處稍好。

     周王沒有出來。

    當天夜間,高名衡和黃澍都曾派人去請周王火速逃上城牆。

    但王府的金銀寶物太多,一時運走不及,等太監和宮女剛剛将重要東西包紮停當,大水已經把紫禁城包圍起來,所以周王和他的家屬好幾百人,包括那些郡王和奉國将軍之家,都一起上了紫禁城頭。

    紫禁城有五丈高,同大城一樣,所以逃在城頭上也還安全。

     天明以後,也就是十八日早晨,高名衡請幾個重要的文武官員前來議事。

    黃澍等人都來了,隻有陳永福沒有到,派了自己手下的一個贊畫和一員副将前來。

    他事前知道黃澍等有“壬癸之計”,派兵丁以軍用名義控制了城内州橋附近河裡僅有的兩隻小船,如今正忙于搶救他的将士。

     高名衡在城頭占的地方,臨時由親兵奴仆們搭了兩個布篷,一個布篷住着女眷,一個布篷是他自住的地方。

    幾個親信幕僚也同他住在一起。

    帳篷裡既沒有床,也沒有桌子,隻是地上攤了羊毛氈和麥稭稿薦①。

    前來議事的大官們就擁擠在這布篷中席地而坐。

    大家都十分委頓,臉上、衣服上到處是黃泥,平日那種官場風度一絲兒也見不到了。

     ①麥稭稿薦--用麥稭做的床墊子。

     高名衡心中很抱怨黃澍和嚴雲京的“壬癸之計”,但是說不出口來。

    因為他自己也曾默許過這一條毒計,如今開封已經淹毀了,如果他說出來,黃澍反咬一口,會将罪責全推到他的身上。

    他低着頭沉默片刻,歎息說道: “如今要趕快差人到北岸求救。

    這是最關緊要的第一樁事。

    我身為朝廷封疆大臣,守土有責,原應城存與存,城亡與亡,死在這裡并不足情,但周王殿下及數百口宮眷必須救出去,官紳軍民必須救出去。

    至于這次開封被淹,我将以一身承擔,決不使他人受過。

    ”說話的時候,他看來十分誠懇,眼淚簌簌下流。

     黃澍說道:“昨天早晨,卑職已差家人李勇、柳體直二人泅水過河請救,請大人放心。

    ” 高名衡問道:“如此大水,茫茫無邊,如何能夠到達北岸?” 黃澍回答:“請大人放心。

    他們都是卑職的家鄉人,深習水性,各人又都抱了一根木頭。

    現在水面雖闊,但水在城外散開以後,猛力大減,又沒有北風,估計他們可以渡過河去。

    縱然中途淹死一個,另一個也可到達北岸。

    ” 高名衡望一望别的官員,隻見大家愁眉苦臉,唉聲歎氣,都沒有一個人說話。

    他無可奈何地說:“我們隻好等候着吧。

    我想侯督師大人和嚴巡按大人不會不想法來救我們。

    ” 有位官員說道:“撫台大人所言極是。

    北岸各文武大員奉旨來救開封,如今開封被淹,他們決不會袖手旁觀,說不定昨天就在準備如何前來相救的事。

    尤其是侯督師,他自己是河南人,豈能不救?” 大家聽了,紛紛點頭。

    會議到此,就在無可奈何中結束了。

     在黃河北岸,衆文武大員直到十七日中午才知道大水淹沒了開封全城。

    自從秘密掘了河堤之後,嚴雲京和蔔從善就非常關心開封安危和城外闖、曹人馬被淹情況,不斷地派出小船去打探消息。

    十六日那天,黃水還沒有進城,他們慶幸自己立了大功。

    但因城外水還在漲,所以也不敢過分高興。

    十七日這天,他們得到了開封被淹的禀報,十分害怕。

    嚴雲京和蔔從善商量了一下,就放出謠言,說是李自成派人掘了河堤。

    蔔從善又把那天晚上指揮掘堤的幾個軍官叫來,要他們嚴令部下,不許亂說一字;誰敢亂說,定斬不饒。

    同時他們感到百思不解的是:黃水并不是直沖開封北門,而是經過北門外邊,向東流去,北門是關閉着的,為着守城,封得很牢,何以黃水能沖進去? 駐在封丘的衆多文武官員,對于水淹開封全都十分震驚。

    特别傷心的是新到來的監軍禦史王燮。

    他跟嚴雲京不一樣。

    掘堤的秘計他一點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他正在一百裡外視察數千新到的援兵。

    他雖不是河南人,卻同開封有着特殊的關系。

    半年以前他還是祥符縣的知縣。

    李自成兩次進攻開封,他都是守城的主要負責人之一,曾經拼死拼活地同闖、曹大軍惡戰,使開封幸免失陷。

    也正因為他守開封立了大功,所以由知縣升任禦史,派來封丘監軍。

    他沒有想到,過去開封不曾在他的手中失陷,如今卻被黃水淹沒。

    他站在黃河岸上,向南-望,不禁嚎陶大哭。

    同僚們明白他的特殊感情,都從一旁勸他。

    他哭着說: “我輩奉聖旨救援開封,開封之圍不但沒有解,反而遭到水淹。

    設若周王殿下有虞,我們如何對得住朝廷?又如何對得住開封全城的官紳軍民!” 嚴雲京在他旁邊恨恨地說:“沒料到闖賊如此狠毒,圍攻不成,竟然決河灌城!” 蔔從善也頓着腳說:“我就擔心闖瞎子會下此毒手,可惜我們的将士駐在黃河北岸,無從防守黃河南岸。

    ” 王燮對于黃河決口的原因,内心是很懷疑的,但現在顧不得細究原因,便問嚴雲京如何去救開封。

    嚴雲京說: “我已經吩咐下邊人趕快準備船隻。

    ” 王文焦急萬分,說:“準備船隻的事,必須馬上動手。

    下邊人遇事拖沓慣了,恐怕一時辦不好。

    這事一刻也拖延不得,由我親自料理吧。

    ” 嚴雲京說:“王大人倘能親自料理,再好不過,我同王大人www.tianYashuku.com一起坐船前去。

    ” 王燮說:“嚴大人可以留在北岸繼續準備船隻。

    我先帶一批船隻走吧,先救出周王殿下及官眷要緊。

    ” 嚴雲京說:“是否先向督師大人禀明,看督師大人如何吩咐?” 王燮說:“好,我此刻就同嚴大人一起去禀明督師大人。

    ” 于是他吩咐手下人先去備船,自己便同嚴雲京一起騎馬去督師行轅。

     在督師行轅中,侯恂已經知道開封被淹,也是十分震驚,他特别害怕的是決口的秘密會洩露出去,連累到他。

    幾年的監獄生活,他已嘗盡了苦味,隻要想到崇祯脾氣暴躁,對大臣毫不寬容,他就渾身發寒。

    他想,“壬癸之計”是他默許的,至少他未阻止,倘若嚴雲京把罪責推到他的身上,他不惟會重新入獄,而且性命難保。

    他繞屋籬徨一陣,回想着幾天前他同嚴雲京的談話,其實并沒有對掘堤之事明确表示同意,隻是說了一句“你們斟酌去辦,老夫實乏善策”,此外并無一張紙片落在嚴雲京手裡。

    最後他想這事還是相互袒護為上策,隻要皇上不認真追究,大家都可平安無事。

     正在這時,王燮和嚴雲京一起來到行轅,向他禀告營救開封之事。

    他催促他們趕快派出船隻到開封去接周王、宮眷和高名衡等重要官員,其餘官紳軍民也要盡量救出。

     王燮對于黃河決口之事心存懷疑,乘機說道:“我們奉旨救汴,未見寸功。

    今日汴梁全城被淹,真是無面目再見朝廷,下官惟有以一死以謝皇上。

    ” 侯恂聽出來他的話中有話,默不做聲。

     嚴雲京歎口氣說:“黃河決口雖系天災,曆代難免,但我們身居北岸,無力照管,也算一半是人謀不臧①。

    倘若周王一家性命不保,唉唉,不惟監軍大人無面目再見朝廷,我是河南封疆大臣,也惟有以一死謝河南百姓。

    ” ①臧--善,好。

     侯恂說:“河南是學生桑梓之地,學生又奉命督師,如今開封被淹,主要罪責應由學生擔當。

    眼下派船救開封周王殿下及官紳百姓要緊,以後之事另作商量。

    ” 王燮說:“我已經在準備十幾條大船,并準備了兩船糧食,請大人放心。

    我現在心中感到奇怪的是:開封久困之下,城門必然堵塞很嚴,黃水如何能夠進城?何況闖賊必欲得到開封,而開封早已糧盡,破城隻在旦夕,為什麼他要掘黃河淹沒開封?且聽探子禀報,黃河決口之後,流賊移營不及,淹死甚衆。

    有人說死了一萬多,有人說死了二三萬。

    既是闖賊掘堤,何以粗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