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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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帶着鑲邊,一條素色帶花的長裙,已經半舊了。

    她的相貌端正,明眸皓齒,彎彎的眉毛又細又長,雖然算不得很有姿色,但在年輕婦女中也算是很好看的了。

    她正像當時一般少婦那樣,走路低着頭,目不旁視。

    與往常不同,今天她臉上帶有憂郁的神色,好像有什麼沉重的心事壓在眉頭。

     這小胡同裡行人不多,偶爾有人從對面走來,她就往胡同北邊躲一躲,仍然低頭走她的路,不敢擡起頭來看人,但也不由得看看别人的腳。

    剛才她是去胡同轉角處的鐵匠鋪,找鐵匠孫師傅間幾句話,問過以後,就很快轉回家來。

     她的婆家姓張,丈夫是一個資門秀才,原籍中牟縣,是當時有名的河南名士張民表的遠房侄兒,名叫張德厚,字成仁。

    她的娘家姓李,住在開封城内北土街附近。

    她小時候本來也有名字,叫做香蘭,但當時一般婦女的名字不許讓外人知道,隻有娘家父母和家族長輩呼喚她的小名。

    一到婆家,按照河南習俗,婆家的長輩都稱她李姑娘,晚輩稱她大嫂或大嬸,也有鄰居稱呼她秀才娘子。

    但由于省會是一個大地方,秀才并不稀罕,稱呼她秀才娘子的人畢竟不多。

    自從開封第一次被圍以來,家家門頭上都挂着門牌,編為保甲,門牌上隻寫她張李氏,沒有名字。

     她推開大門,驚醒了正在地上睡覺的老黃狗,剛要狂吠,聞到了主人的氣味,又擡頭一望,見是女主人回來,立刻跳起來迎接她,搖着尾巴,十分親昵。

    它身邊有條小狗,已經兩三個月了,長得十分活潑可愛,也搖着小尾巴,随着老黃狗一起迎接主人。

    香蘭回頭把門掩上,忍不住隔門縫偷着朝外望望,恰好有個男人走過,她趕快把門關嚴,還上了一道栓。

    黃狗和小狗仍然搖着尾巴,同她親昵。

    小男孩蹲了下去,不斷地摸着小狗,拍它的頭。

    那小狗受到撫愛,也對小男孩表示親昵。

    但香蘭心中有事,拉着孩子離開小狗,走進院中,來到學屋前。

    由于天熱,學屋的兩扇門大開着,窗子的上半截也都撐開。

    香蘭有話急着要對丈夫說,但她不願走到門口,讓自己全身被學生看見。

    盡管這是蒙學,但内中還是有一二個十五六歲的男孩。

    為了回避學生們調皮的眼光,她默默地站在窗外,聽她的丈夫讀書,并從一個窗紙洞裡張望她丈夫讀書時那種專心緻志、搖頭晃腦的模樣。

    望着望着,她感到心中不是滋味。

    自從丈夫中了秀才之後,三次參加鄉試,都沒有考中舉人,如今還是拼命用功。

    可是大局這樣不好,誰知今年能不能舉行考試呢?她為她丈夫的命運,也為她自己和一家人的命運感到焦心。

    等張成仁讀完一篇文章,放下書本,正要提起紅筆為學生判仿時,她輕聲叫道: “孩兒他爹!你出來一下。

    他爹!” 香蘭正像許多“書香人家”的少婦一樣,溫柔沉靜,從來不大聲說話。

    今天雖然心緒很亂,仍沒有改變說話小聲細氣的習慣。

    張成仁于滿屋蒙童的讀書聒噪聲中聽見妻子的聲音,知道她已上鐵匠鋪去過,便放下紅筆,走出學屋來。

    他摸摸小孩的頭頂,問道: “回來了麼?外面有什麼消息?” 香蘭憂郁地搖搖頭,說:“二弟還沒有回來。

    有些人已經口來了,說是在閻辛寨那邊,又有了闖賊的騎兵,不許再運糧食。

    可她叔叔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不知會不會出了事情,孫師傅也很操心。

    外面謠言很多,怎麼好啊!” 張成仁口頭望了一眼,發現有幾個大膽的學生正在門口張望,見他回頭,都趕緊縮了回去。

    他便對香蘭使了個眼色,說: “我們到後邊去說吧。

    ” 說罷,他牽着小男孩一直走進二門。

    二門裡邊是個天井院,幾隻雞子正在覓食。

    忽然一隻母雞從東邊的雞窩内跳出,拍着翅膀,發出連續的喜悅的叫聲。

    小男孩笑着說: “媽!雞子-蛋①了。

    ” ①-蛋---,音tá。

    河南話将雞鴨下蛋叫做-蛋。

     媽媽沒有理他,嚷着眉頭,跟在丈夫的身後進了上房。

    上房又叫做堂屋,是朝南三間:東頭一間住着父母,西頭一間住着成仁的妹妹德秀,當中一間是客堂。

    張成仁夫妻住在西廂房。

    他們除有小男孩外,還有一個八歲的女兒。

    如今這小女兒也在堂屋裡随着祖母學做針線。

    祖父有病,正靠在床上。

     他們一進上房,不等坐下,成仁的母親就愁悶地向媳婦問道: “你去鐵匠鋪打聽到什麼消息?德耀回來了麼?” 母親問到的德耀是張成仁的叔伯弟弟,他的父親同成仁的父親早已分家,住在中牟城内,因受人欺侮,被迫同大戶打官司,糾纏數年,吃了敗訴,微薄的家産也都蕩盡。

    父親一氣病故,母親也跟着死去。

    那時德耀隻有五歲,被成仁的父親接來開封,撫養到十二歲,送到孫鐵匠的鋪子裡學手藝,現在早已出師了。

    因為德耀别無親人,而成仁家也人丁單薄,南屋尚有一間空房,就叫德耀住在家中,像成仁的親弟弟一般看待。

    自從李自成的義軍撤離閻李寨後,開封城内天天派了壯去那裡運糧。

    今天早晨恰好輪到德耀和一批丁壯前去。

    可是丁壯們剛到閻李寨就碰見李自成的騎兵又回來了,大家趕緊往回逃。

    有些人還未走到閻李寨,也跑回來了。

    德耀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連一點消息都沒有。

     香蘭怕她公婆操心,不敢把聽到的話全部說出來,隻說外邊有謠言,好像官軍沒有把賊兵打敗。

     公公一聽說消息不好,就從床上掙紮着要下來。

    成仁趕緊上前攙扶。

    老頭子顫巍巍地說: “這樣世道,怎麼活下去啊!昨日一天沒有聽見遠處炮聲,原以為流賊已經退走,官軍打勝了。

    沒想到事情變化得這麼大,竟是官軍打敗了。

    德厚啊,你隻會教書讀書,天塌啦都不關心,也該出去打聽打聽才是!” 張成仁安慰父親道:“爹,你放心,像開封這樣大城,又有周王殿下封在這裡,朝廷不能不救。

    縱然朱仙鎮官軍一時受挫,朝廷也會另外派兵來救的。

    ” “你不能光指望朝廷來救兵,還是趕快出去打聽一下吧!你不要隻管教書,隻管自己用功,準備鄉試。

    雖然是天塌壓大家,可是咱家無多存糧,又無多錢,經受不住圍困。

    外邊的情形一點也不清楚,怎麼行呀?” 張成仁斯斯文文地說:“我今天也覺得有點不對頭。

    前些日子因為賊人來到城外,人心驚慌,隻好放學。

    這幾天開封城外已經沒有喊人,學又開了,學生們來得也還不少。

    可是今日午後,忽然有些學生不來了,我就心中納悶:莫非又有什麼壞的消息?現在果然又有了壞消息!不過,我想,勝敗乃兵家常事,開封決不要緊,請你老人家放心。

    ” 老頭子因為香蘭說的消息太簡單,一心想要兒子出去打聽,便又感慨地說: “要是戰事曠日持久,這八月間的鄉試恐怕不能舉行了。

    ” 張成仁一聽這話,眉頭就皺了起來。

    他最怕的就是今年的鄉試不再舉行,一耽誤又是三年。

    他至今沒有考中舉人,照他看來,不完全是他的八股文寫得不好,好像命中注定他在科舉的道路上要有些坎坷。

    上一次鄉試,他的文章本來做得很好,但因為在考棚中過于緊張,不小心在卷子上落了一個墨點子,匆匆收走卷子後,他才想了起來,沒有機會挖補。

    就因為多了這個墨點子,他竟然沒有中舉。

    這一次他抱着很大希望,想着一定能夠考中,從此光耀門庭。

    可是現在看來又完了,他不覺歎了口氣,說: “唉,我的命真不好!前幾次鄉試都沒有考中,原準備這次鄉試能夠金榜題名,不枉我十年寒窗,一家盼望。

    唉,誰曉得偏偏又遇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