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關燈
唐铉對這事早在料中,隻是用眼色命令韓忠跟在他的身後,不要離開。

    他快步走到正宅,進入上房,看見沒人,便轉往有人說話的西廂房,果然找到了他的太太帶着十七歲的二女兒同丫環、仆婦們在一起。

    有人哭泣,有人坐在黑影處。

    二小姐琴姑已經換了衣服,弄污了容顔,坐在奶母和另一個年老的仆婦中間,唐铉對她說: “琴姑,賊人已将我家前後門包圍,馬上就要進來。

    你是大家閨秀,父親的掌上明珠,讀書明理,萬不可失節于賊。

    你快自盡吧,免得受辱。

    快,琴姑!” 分明琴姑在思想上早有了準備,并不貪生怕死,也未伏地大哭,倒是比較鎮靜,扶着奶母站立起來,用淚眼望着父親,果斷地回答說: “請爹爹放心,孩兒不會丢唐家的人!”她随即轉向母親。

    哭着說:“媽,請你老人家保重身體,不要為孩兒悲傷。

    孩兒聽爹的話,先走了!”說畢,扭轉身,不再回頭,迅速向上房走去。

    唐铉擔心她不肯死,跟在後邊。

    唐太太和奶母從西廂房哭着追出,想拉她回來。

    唐铉将奶母猛推一掌,使她打個趔趄,跌坐地上,然後攔住太太說: “你是明理的官宦太太,豈可使女兒失節?倘若你不是年紀已老,也當自盡!” 太太不敢再救女兒,扶着身邊的一個丫環悲泣。

    正在這時,從附近又傳來一小隊馬蹄聲、鑼聲和一個陝西人的高聲傳谕:“大将軍傳谕,大元帥嚴申軍律:不許殺害平民,不許奸淫婦女……”唐太太忽然擡起頭來,用哀憐的眼光望着丈夫,哽咽叫道: “老爺,你聽,你聽,又在敲鑼傳谕!” 唐铉說:“不要聽賊傳谕,須知我家是書香之族,官宦之家,非同小民賤姓!” 唐太太不敢再有僥幸想法,隻是哭泣。

    唐铉快步走進上房,見女兒已在西閣懸梁自盡。

    他點點頭,小聲贊歎說: “你死得好,不愧是我唐铉的女兒!” 他本來還要催促一個比較年輕的兒媳自盡,但已經來不及了。

    忽然想起來上月收到在吏部做郎中的同年好友來的書子,答應替他盡力多方設法,銷了被劾削職的舊案,重新替他營謀一個美缺。

    雖然托開封一家山西當鋪彙去三千兩銀子的事在書子中沒有提,但他含蓄地寫了一句“土儀拜領”,已經不言自明。

    他認為這書信不能失掉。

    倘若能夠平安無事,他一定要營謀開複①,再做一任知州。

    于是他奔往書房,打開抽屜,取出書子納人懷中,然後往東邊一個偏院奔跑。

    這時從大門外傳過來催促開門的洪亮叫聲,用拳頭用力捶打大門的咚咚聲,打門環的嘩啦聲。

    韓忠在背後催促說: ①開複--官吏被撤職或降級,恢複原官或原級,叫做開複。

     “老爺,快,快,喊人快進來了!” 唐铉感到兩腿癱軟,跌了一跤。

    韓忠立即将他攙起,攙着他繼續往前跑。

    他們到了一個平時沒人居住的小偏院,院中雜亂地堆滿了柴草,有碾,有磨面的草屋。

    垣牆角有一眼不大的枯井。

    韓忠用事先準備的繩子将主人系下井中,并将剛才擡起的一隻主人跑掉的鞋子扔下去。

    唐铉在井中說: “韓忠,賊人一退走,你就趕快來救我出去!” “老爺放心。

    聽說賊人是路過睢州,一兩天就會走了。

    今夜,我來給老爺送東西吃。

    ” “事過以後,我會重重賞你!你快去應付賊人!” 前邊敲大門的聲音更急。

    韓忠趕快向前院跑去。

    衆仆人見他來到,都說: “你來了好,快開大門吧,再遲遲不開就要惹出大禍了。

    ” 平時辦事老練沉着的韓忠也感到十分害怕,隻得硬着頭皮去開大門。

     袁時中隻帶了十名親兵,大踏步進了唐宅大門,穿過儀門,向第二進院落的正廳走去。

    唐宅的男仆們,有的躬身站在南路兩旁,不敢做聲,有的躲藏起來。

    韓忠在大門口迎接,低聲下氣地跟随進來。

    他看見這位“賊軍”首領相貌英俊,氣派不小,顯然非等閑之輩,卻分明不是要殺人的神氣,心中奇怪。

    袁時中進了正廳,回頭向韓忠問道: “唐老爺在哪裡?” 韓忠躬身回答:“家主人于三天前逃往鄉下,離城很遠。

    兩位少爺也随着家老爺逃下鄉了。

    ” 袁問:“府中還有什麼人?” 韓忠恭敬地回答:“留下男女仆人看家。

    小人也是家奴,賤名韓忠。

    ” 袁時中頓腳說:“可惜!可惜!”他坐下休息,想起來剛才聽到哭聲,問道:“沒有散兵遊勇從别處進來騷擾吧?” “沒有,老爺。

    ”韓忠更感到這位首領的臉色确實和善,口氣并無惡意,心中更加詫異,趁機問道:“請問老爺尊姓?同家主人可曾認識?” 袁說:“我是開州人,是小袁營的主帥。

    我認識你家老爺,可是他不會記得我。

    他真的逃往鄉下了?” 韓忠趕快跪下,叩頭說:“小人失敬,萬懇恕罪。

    将軍可是在開州看見過家主?” “說來話長。

    我看,唐老爺準未出城,不必瞞我。

    你迅速将唐老爺找來,我要與他見面。

    你家唐府,我已經派義兵前後保護,萬無一失。

    我隻等與你家老爺一見,便要出城。

    今日事忙,我不能在此久留。

    究竟唐老爺躲在哪兒?快快請來一見!” 韓忠賠笑問道:“将軍如何這樣對唐府施恩保全?為何急于要見家主?” 袁時中說:“你不必多問,速将唐老爺請來一見,自會明白。

    ” 韓忠不敢再問,立即站起身來,笑着說:“請将軍稍候片刻,小人前去尋找。

    ” 過了一陣,唐铉半驚半疑,随着韓忠來到客廳。

    他在心中已經決定,既然袁時中一心見他,對他相當尊敬,他見袁時中應施平禮,方不失自己身份。

    不料他剛剛躬身作揖,卻被袁時中趕快攔住,将他推到首位的太師椅上坐下。

    袁時中在他的腳前雙膝跪下,連磕三個頭。

    唐铉大為驚異,趕快站起來還揖,攙起時中,連聲問道: “将軍,将軍,請問這是何故?這是何故?” 袁時中說:“唐老爺是時中的救命恩人。

    數年前如非唐老爺救時中一命,時中的骨頭不知抛到何處,何有今日!” 唐铉想不起來什麼時候曾救過時中,隻得重新見禮,讓時中在客位坐下,自己在對面落座。

    這時一個面目清秀的小家人端上茶來,韓忠仍站立一旁伺候。

    唐铉吩咐韓忠速備酒席,款待随袁将軍來的全體将土,然後向時中問道: “剛才将軍說學生曾救過将軍一命,學生已經記不得了。

    可是在開州的事?” 袁時中說:“那是崇祯九年春天的事。

    唐老爺初到開州任上。

    時中因時值荒春劫大,随鄉裡少年做了小盜,被兵勇捉到,押解人城。

    老爺正在剿賊清鄉,雷厲風行,每日捉到的人多被問斬。

    ……” 唐铉插了一句:“那時上憲督責甚急,學生是出于萬不得已,隻好‘治亂世用重典’。

    ” 袁時中似乎對他很諒解,沒有一個字責備他的濫殺平民,接着說下去:“那時節,州衙門的大堂下黑鴉鴉跪了一大片人,不少人當堂判斬,判絞,判站籠①,也有判坐監的,那是夠輕了。

    老爺問到我時,忽然将我打量幾眼,發了慈悲,問道:‘袁鐵蛋,我看你年紀很輕。

    相貌也不兇惡,不似慣賊,快快從實招來,為何夥同别人搶劫?’我招供說:‘因我老母守寡,隻有一個兒子養活。

    荒春劫大,老母染病不起,小民萬般無奈,才跟着别人攔路打劫,夥搶一頭耕牛是實,并無傷害牛主。

    求老爺鑒憐苦情,恩典不殺!’蒙唐老爺破格開恩,又将我打量幾眼,說:‘既然你隻是初犯,得财不曾傷主,我念你上有老母染病,沒人養活,從輕發落。

    我給你兩串錢,你拿去做點小本生意,養活母親。

    你須要洗心向善,不可再作小盜,幹犯王法。

    倘再偷人搶人,捉拿到案,前罪俱罰,決無活路!袁鐵蛋,你肯永不再做小盜麼?’我回答說:‘小人對天明誓,永不再做小盜。

    生生世世,永感大恩!’唐老爺果然命人取了兩串制錢給我,當堂開釋。

    你想,這救命之恩,時中如何敢忘?” ①站籠--又名“立枷”。

    是一個木籠子,犯人站在籠中,脖頸被木闆卡住,頭在籠外,可進飲食。

    如将腳下磚頭抽去,立即便死。

     唐铉想起來似乎有過這樣的事,又望望袁時中的面孔,裝做完全回憶起來,仿佛遇到多年不見的一個故人,親熱地笑着問: “怎麼,将軍就是當年的鐵蛋乎?” 袁時中笑着說:“鐵蛋是我的小名。

    我因生下不久就死了父親,身子多病,母親怕我養不成人,叫我鐵蛋,取個吉利。

    大名兒叫時中。

    隻是我是窮家孩子,村中大人都叫我小名鐵蛋,很少人叫我時中。

    ” “令堂如今可在軍中?” “先慈早已在饑寒中病故。

    先慈一下世,時中别無牽挂,便糾集鄉裡少年,在山中起事。

    不過我起事時後老爺已經卸任走了。

    ” “沒有再用從前的名字?” 袁時中笑着說:“唐老爺釋放我時,我對天發誓說決不再做小盜,所以這次是堂堂正正起事造反,一開始就糾合了五六百人,大家推我為首,用我的大名袁時中。

    不過三個月,就有了四五千人;又過一年,有了兩三萬人,打過黃河,就搖動風①了。

    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