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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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五月端陽,辰牌時候,正當北京城朝陽門外,明朝的禮部尚書林欲楫代表崇祯皇帝,偕同兵部尚書陳新甲和文武百官,在莊嚴悲凄的哀樂聲中向洪承疇的靈牌緻祭時候,在北京東北方一千四百七十裡的沈陽城中,舉行隆重的受降儀式,一時間八門擊鼓,大清門外響起來一陣鼓聲和号角之聲。

    然後從大清門内傳出來一派皇帝上朝的樂聲。

    随着樂聲,滿、漢群臣,在盛京的蒙古王公,作為人質的朝鮮世子和大君兄弟二人以及世子的幾位陪臣,都到了大政殿前,向坐在大政殿内的清朝皇帝皇太極行禮,然後回到平日規定的地方,隻有滿、蒙王公和朝鮮世子、大君可以就座,其餘都肅立兩行。

    大清門外,跪着以明朝薊遼總督洪承疇為首的松、錦降臣,有總兵祖大壽、董協、祖大樂,已經革職的總兵祖大弼,副将夏承德、高勳、祖澤遠等,低着頭等候召見。

    當時清朝的鴻胪寺街門尚未成立,有一禮部漢人官員向大清門的降臣們高聲傳宣: “洪承疇等諸文武降臣朝見!”洪承疇叩頭,高聲奏道:“臣系明國主帥,将兵十三萬來到松山,欲援錦州。

    曾經數戰,冒犯軍威。

    聖駕一至,衆兵敗沒。

    臣坐困于松山城内,糧草斷絕,人皆相食。

    城破被擒,自分當死。

    蒙皇上矜憐,不殺臣而思養之。

    今令朝見。

    臣自知罪重,不敢遽入,所以先陳罪狀。

    許入與否,候旨定奪。

    ” 禮部官将洪承疇請罪的話用滿語轉奏清帝之後,皇太極用滿語說了幾句話。

    随即那位禮部官高聲傳谕: “皇上欽谕:洪承疇所奏陳的話很是。

    然彼時爾與我軍交戰,各為其主,朕豈介意?朕所以有爾者,是因為朕一戰打敗明國十三萬人馬,又得了松、錦諸城,全是天意。

    天道好生,能夠恩養人便合天道,所以朕按照上天好生之心意行事,留下你的性命。

    爾但念朕的養育之恩,盡心圖報,從前冒犯之罪,全都寬釋不問。

    從前在陣前捉到張春,也曾好生養他。

    可惜他既不能為明國死節,也不能效力事朕,一無所成,白白死去。

    爾千萬莫像他那樣才是!” 洪承疇伏地叩頭說:“謹遵聖谕!” 祖大壽接着高聲奏道:“罪臣祖大壽謹奏!臣的罪與洪承疇不同。

    臣有數罪當死:往年被陛下圍困于大淩河①,軍糧吃盡,吃人,快要餓死,無計可施,不得已向皇上乞降。

    蒙皇上不殺,将臣恩養,命臣招妻子、兄弟、宗族來降,遣往錦州。

    臣到錦州之後,不惟背棄洪恩,而且屢次與大軍對敵。

    今又在錦州被圍,糧食已盡,困迫無奈,方才出城歸順。

    臣罪深重,理應萬死!” ①大淩河--大淩河城,在遼甯省錦州東北數十裡處。

    崇祯四年八月,明軍大敗,總兵祖大壽等被圍于大淩河城中。

    至冬,城中糧盡,食人、馬。

    滿洲招降。

    祖大壽同意投降,副将何綱反對。

    大壽殺何綱,與副将張存仁出城投降。

    大壽說他的妻子在錦州,請放歸設計誘降守錦州的将領,清方遂将他放走。

     随即禮部官員傳出皇帝口谕:“祖大壽所陳,也算明白道理。

    爾之背我,一則是為爾主,一則是為爾的妻子、宗族。

    可是得到你以後決不殺你,朕早就懷有此心了。

    朕時常對内院諸臣說:‘祖大壽必不能殺,後來再被圍困時仍然會俯首來降。

    隻要他肯降,朕就會始終待以不死。

    ’以前的事兒你已經追悔莫及,也就算啦。

    ” 明朝副将祖澤遠也跪在大清門外奏道:“罪臣祖澤遠伏奏皇帝陛下:臣也是蒙皇上從大淩河放回去的,臣的罪與祖大壽同,也該萬死!” 皇太極命禮部官員傳谕:“祖澤遠啊,你是個沒有見識的人。

    你蒙朕放走後之所以不來歸降,也隻是看着你的主将祖大壽行事罷了。

    往日朕去巡視杏山,你不但不肯開門迎降,竟然明知是朕,卻特意向我打炮,豈不是背恩極大麼?爾打炮能夠傷幾個人呀?且不論爾的杏山城很小,士卒不多,就說洪承疇吧,帶了十三萬人馬,屢次打炮,所傷的人究竟有多少?哼哼!……朕因爾背恩太甚,所以才說起這事。

    朕平日見人有過,明言曉谕,斷不念其舊惡,事後再加追究。

    豈但待你一個人如此?就是地位尊于你的祖大壽,尚且留養,況爾是個小人,何用殺你!你正當少壯之年,自今往後,凡遇戰陣,為朕奮發效力就好啦。

    ” 祖澤遠和他的叔父祖大樂都感激涕哭,同聲說道:“皇上的話說得極是!” 文武新降諸臣都叩頭謝恩,然後起立,進人大清門,到了崇政殿前,在鼓樂中行了三跪九叩頭的朝見大禮。

    樂止,皇太極召洪承疇、祖大壽、祖大樂、夏承德、祖大弼五人進入殿内。

    等他們重新叩頭畢,清帝命他們坐于左側,賜茶,然後靠秘書院的一位官員翻譯,向洪承疇問道: “我看你們明主,對于宗室被俘,置若罔聞;至于将帥率兵死戰,或陣前被擒,或勢窮力竭,降服我朝,必定要殺他們的妻子,否則也要沒人為奴。

    為什麼要這樣?這是舊規麼?還是新興的辦法?” 洪承疇明白清帝所問的是出于傳聞之誤,隻好跪下回答說:“昔日并無此例。

    今因文臣衆多,台谏①紛争,各陳所見以聞于上,遂緻如此。

    ” ①台谏--泛指谏官。

    明代的都察院在東漢和唐、宋稱為禦史台,或稱憲台,故谏官稱為台谏。

     皇太極接着說:“今日明國的文臣固然多,遇事七嘴八舌議論,可是在昔日,文臣難道少麼?究竟原因隻在如今君暗臣蔽,所以枉殺多人。

    像這種死戰被擒的人,還有迫不得已才投降了的人,豈可殺戮他們的老婆孩子?即令他們身在敵國,可以拿銀子将他們贖回,也是朝廷應該做的事,何至于将他們的老婆孩子坐罪,殺戮充軍?明國朝廷如此行事,無辜被冤枉濫殺的人也太多啦。

    ” 洪承疇顯然被皇太極的話打動了心事,流着眼淚叩頭說:“皇上此谕,真是至聖至仁之言!” 這一天,降将祖大壽等獻出了許多珍貴物品,有紅色的和白色的珊瑚樹,有用琥珀、珊瑚、珍珠等做的各種數珠,還有珠箍、珠花、沉香、玉帶、赤金首飾、玉壺,以及用玉、犀牛角、玻璃、瑪瑙、金、銀制成的大小杯盤和各種精美銀器;皮裘一類有紫貂、猞猁狲、豹、天馬皮等,另有倭緞、素緞、蟒衣,各種紗、羅、綢、緞衣料,黃金和白金,氇氇和氈毯、紅氈帳房,駿馬、雕鞍、寶弓和雕翎箭,虎皮和豹皮,精巧的琉璃燈和明角燈,各種名貴瓷器,各種精工細木家具,鍍金盔甲,鑲嵌着寶石的苗刀,等等。

    皇太極命洪承疇和祖大壽等坐在大清門外,将降将們獻的東西看了一遍。

    洪承疇因為是倉猝中突圍被俘,所以無物可獻。

    但是心中明白,皇太極是要他看一看祖大壽等許多将領的降順誠心,意不在物。

     看過貢獻的名貴東西之後,有官員傳出上谕:“祖大壽等所獻各物,具見忠心。

    朕一概不納,你們各自帶回去吧。

    ”祖大壽等降将趕快跪在地上再三懇求說:“皇上一物不受,臣等實切不安。

    伏望稍賜鑒納!”皇太極念他們十分誠懇,命内務府酌收一二件,其餘一概退還。

     大政殿前擊鼓奏樂,皇太極起身還宮。

    禮部官吩咐洪承疇和祖大壽等下去休息,但不能遠離。

    過了半個時辰,宮中傳出上谕,賜洪承疇、祖大壽等宴于崇政殿,命多羅貝勒多擇、固山貝子博洛、羅托、尼堪,以及内大臣圖爾格等作陪。

    宴畢,洪承疇等伏地叩頭謝恩,退出大清門外。

    忽然,皇太極又命大學士希福、範文程、剛林、學士羅碩等追了出來,向洪承疇和祖大壽等傳谕: “朕今日召見你們,并未服上朝的衣冠,又不親自賜宴,并不是有意慢待你們,隻是因為關華宮敏惠恭和元妃死去還不滿周年的緣故。

    ” 洪承疇和祖大壽等叩頭說:“聖恩優異,臣等實在愧不敢當,雖死亦無憾矣!” 回到公館,洪承疇的心中一直沒法平靜。

    從昨天起,他剃了頭,改換了滿洲衣帽;從今天起,他叩見了清國皇帝,正式成了清臣。

    雖然皇太極用溫語慰勉,并且賜宴,但是是非之心和羞恥之念還沒有在他的身上完全消失,所以他不免暗暗痛苦。

    這天下午,有幾位内院官員前來看他,祝賀他深蒙皇上優禮相待,必被重用無疑。

    他強顔歡笑,和新同僚們揖讓周旋,還說了多次感激皇恩的話。

    到了晚上,當白如玉服侍他脫衣就寝時候,看見他郁郁寡歡,故意偎在他的胸前,輕聲問道: “老爺,從今後您會建大功,立大業,吉星高照,官運亨通。

    為何又不高興了?是我惹老爺不如意麼?是我……” 洪承疇歎了口氣,幾乎說出來自己是“赧顔苟活”,但是話到口邊就趕快咽了下去。

    在南朝做總督的那些年月,他常常小心謹慎,深怕自己的左右有崇祯皇帝的耳目,将他随便說的話報進東廠或錦衣衛,轉奏皇上;如今來到北朝,身居嫌疑之地,他更得時時小心。

    盡管這個白如玉是他的愛仆,同床而眠,但是他也不能不存戒心,心中的要緊話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