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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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從指揮上說,都不如虜方;馬匹也不如虜方,火器則已非我之專長。

    “”是啊!本來火器是我們大明朝的利器,可是從萬曆到天啟以來,我們許多火器被虜方得去。

    尤其是遼陽之役,大淩河之役,東虜從我軍所得火器極多。

    況且從崇祯四年正月起,虜方也學會制造紅衣大炮。

    今日虜方火器之多,可與我們大明勢均力敵,我們的長處已經不再是長處了。

    至于騎兵,虜方本是以遊牧為生,又加上蒙古各部歸順,顯然優于我方。

    再說四王子這個人,雖說是夷狄醜酋,倒也是彼邦的開國英雄,為人豁達大度,善于用人,善于用兵。

    今天他能夠繼承努爾哈赤的業績,統一女真與蒙古諸部,東征朝鮮,南侵我國,左右逢源,可見非等閑之輩,不能輕視。

    “ 正談到這裡,忽然祖大壽派人給洪承疇送來密書一封。

    洪承疇停止了談話,拆開密書一看,連連點頭,随即吩咐親将好生讓祖大壽派來的人休息幾天,然後返回甯遠,不必急着趕回錦州,怕萬一被清兵捉到,洩露機密。

    劉子政也看了祖大壽的密書,想了一想,說,”雖然祖大壽并不十分可靠,但這個意見倒值得大人重視。

    “ 洪承疇說:”我看祖大壽雖然過去投降過四王子,但自從他回到錦州之後,倒是頗見忠心,不能說他因為那一次大淩河投降,就說他現在也想投降。

    他建議我到了甯遠之後,步步為營,不宜冒進,持重為上。

    此議甚佳,先生以為然否?“”我這一次來,所能夠向大人建議的也隻有這四個字:持重為上。

    不要将國家十萬之衆作孤注一擲,……“ 劉子政正待繼續說下去,中軍副将走了進來,說是太監想買一匹戰馬,回去送給東主爺曹化淳,還要十匹貢緞,十匹織錦,都想在山海關購買。

    副将說:”這顯然是想要我們送禮。

    山海關并非江南,哪裡有貢緞?哪裡有織錦?“ 大家相視而笑,又共相歎息。

     洪承疇說:”不管他要什麼,你給他就是,反正都是國家的錢,國家的東西。

    這些人得罪不得呀!好在他是個小太監,口氣還不算大。

    去吧!“ 副将走後,洪承疇又問到張若麒這個人,說:”劉先生,你看張若麒這個人來了,應該如何對付?“”這個人物,大人問我,不如問自己。

    大人多年在朝廷做官,又久曆戎行,什麼樣的官場人物都見過,經驗比我多得多。

    我所擔心的隻有一事而已。

    “”何事?“”房-之事①,大人還記得麼?“ ①房---曾做唐肅宗的宰相。

    至德元年(公元756年)十月,房-率大軍與安祿山叛軍戰于鹹陽的陳陶斜,大敗。

     洪承疇不覺一驚,說:”劉先生何以提到此話?難道看我也會有陳陶斜之敗乎?“ 劉子政苦笑一下,答道:”我不願提到勝敗二字。

    但房-當時威望甚重,也甚得唐肅宗的信任。

    陳陶斜之敗,本非不可避免。

    隻因求勝心切,未能持重,遂緻大敗。

    如果不管誰促戰,大人能夠抗一抗,拖一拖,就不妨抗一抗,拖一拖。

    “”對别的皇上,有時可以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話抗一抗。

    可是我們大明不同。

    我們今上更不同。

    方面大帥,自當别論;凡是文臣,對聖旨誰敢違拗?“ 兩人相對苦笑,搖頭歎息。

     洪承疇又說道:”劉先生,學生實有困難,今有君命在身,又不能久留,不能與先生暢談,深以為憾。

    如今隻有一個辦法,使我能夠免于陳陶斜之敗,那就是常常得到先生的一臂之助。

    在我不能決策的時候,有先生一言,就會開我茅塞。

    此時必須留先生在軍中,贊畫軍務,請萬萬不要推辭。

    “說畢,馬上起身,深深一揖。

     劉子政趕快起身還揖,說道:”辱蒙大人以至誠相待,過為稱許,使子政感愧交并。

    自從遼陽戰敗,子政幸得九死一生,殺出重圍,然複遼之念,耿耿難忘。

    無奈事與願違,徒然奔走數年,遼東事愈不可為,隻得回到關内。

    子政早已不願再關心國事,更不願多問戎機。

    許多年來自知不合于時,今生已矣,寄迹京師僧舍,細注兵法,聊供後世之用。

    今日子政雖剩有一腔熱血,然已是蒼髯老叟,筋力已衰,不堪再作馮婦①。

    辱蒙大人見留,實實不敢從命。

    “ ①再作馮婦--不自量力,重做前事。

    馮婦是寓言中的人名,寓言故事見于《孟子-盡心章》。

     洪承疇又深深一揖,說:”先生不為學生着想,也應為國事着想。

    國家安危,系于此戰,先生豈能無動于衷乎?“ 劉子政一聽,默思片刻,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說:”大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子政倘無忠君愛國之心,缺少一腔熱血,斷不會少年從軍,轉戰塞外,出生入死,傷痕斑斑。

    沈陽淪陷,妻女同歸于盡。

    今子政之所以不欲再作馮婦者,隻是對朝政早已看穿,對遼事早已灰心,怕子政縱然得侍大人左右,不惜馳驅效命,未必能補實際于萬一!“ 洪承疇哪裡肯依,苦苦勸留,終于使劉子政不能再執意固辭。

    他終于語氣沉重地說:”我本來是決意回北京的。

    今聽大人如此苦勸,唯有暫時留下,甘冒矢石,追随大人左右。

    如有刍-之見,決不隐諱,必當竭誠為大人進言。

    “ 洪承疇又作了一揖,說:”多謝先生能夠留下,學生馬上奏明朝廷,授先生以贊畫軍務的官職。

    “ 劉搖頭說:”不要給我什麼官職,我願以白衣效勞,從事謀劃。

    隻待作戰一畢,立刻離開軍旅,仍回西山佛寺,繼續注釋兵書。

    “ 洪承疇素知這位劉子政秉性倔強,不好勉強,便說:”好吧,就請先生以白衣贊畫軍務,也是一個辦法。

    但先生如有朝廷職銜,便是王臣,在軍中說話辦事更為方便。

    此事今且不談,待到甯遠斟酌。

    還有,日後如能成功,朝廷對先生必有重重報賞。

    “”此系國家安危重事,我何必求朝廷有所報賞。

    “ 中午時候,洪承疇在澄海樓設便宴為劉子政洗塵。

    由于連日路途疲乏,又多飲了幾杯酒,宴會後,劉在樓上一陣好睡。

    洪承疇稍睡片刻,便到甯海城行轅中處理要務。

    等他回到澄海樓,已近黃昏時候。

     洪承疇回來之前,劉子政已經醒來,由一位幕僚陪着在樓上吃茶。

    他看了壁上的許多題詩,其中有孫承宗的、熊廷弼的、楊嗣昌的、張春的,都使他回憶起許多往事。

    他站在那一首《滿江紅》前默然很久,思緒潮湧,但是他沒有說出這是他題的詞。

    那位陪他的幕僚自然不知。

    正在談論壁上題的詩詞時,洪承疇帶着幾個幕僚回來了。

    洪要劉在壁上也題詩一首。

    劉說久不作詩,隻有舊日七絕一首,尚有意味,随即提起筆來,在壁上寫出七絕如下: 躍馬彎弓二十年, 遼陽心事付寒煙。

     僧窗午夜潇潇雨, 起注兵書《作戰篇》①。

     ①《作戰篇》--《孫子兵法》中的一篇。

     大家都稱贊這首詩,說是慷慨悲涼,如果不是身經遼陽之戰,不會有這麼深沉的感慨。

    洪承疇說:”感慨甚深,隻是太蒼涼了。

    “他覺得目前自己就要出關,劉子政題了此詩,未免有點不吉利,但并未說出口來。

     這天晚上,二更時候,洪承疇率領行轅的文武官員、随從和制标營兵馬出關。

    他想到劉子政連日來路途疲勞,年紀也大,便請劉在澄海樓休息幾天,以後再前往甯遠相會。

    劉确實疲倦,并患輕微頭暈,便同意暫留在澄海樓中。

    洪承疇又留下一些兵丁和仆人,在澄海樓中照料。

     劉子政一直送洪承疇出山海關東羅城,到了歡喜嶺上。

    他們立馬嶺頭,在無邊的夜色中望着黑黝黝的人馬,拉成長隊,向北而去,洪承疇說:”望劉先生在澄海樓稍事休息,便到甯遠,好一起商議戎機。

    今夜臨别之時,先生還有何話見教?“ 劉子政說:”我看張若麒明日必來,一定會今夜追往甯遠,大人短時期内務要持重,千萬不能貿然進兵。

    “ 洪承疇憂慮地說:”倘若張若麒又帶來皇上手诏,催促馬上出戰,奈何?“”朝廷遠隔千裡之外,隻要大人同監軍誠意協商,無論如何,牢記持重為上。

    能夠與建虜①相持數月,彼軍銳氣已盡,便易取勝。

    “ ①建虜--今東北大部分地區,在明朝設置建州衛,又設建州左衛、右衛,故明人蔑稱滿族為建虜,也稱為”東虜“。

    ”恐怕皇上不肯等待。

    “”唉!我也為大人擔憂啊!但我想幾個月之内,還可等待。

    “”倘若局勢不利,學生惟有一死盡節耳!“ 劉子政聽了這話,不禁滾出眼淚。

    洪承疇亦凄然,深深歎氣。

    劉子政不再遠送,立馬歡喜嶺上,遙望大軍燈籠火把蜿蜒,漸漸遠去,後隊的馬蹄聲也漸漸減弱,終于曠野寂然,夜色沉沉,偶然能聽到荒村中幾聲犬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