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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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九月率饑民造反,次年麥熟後衆散,被滅。

     “難道是李自成已到豫東,要攻杞縣?” 在他人獄之前,杞縣一帶就聽到不少傳言,說李闖王在陝西什麼地方打了敗仗,突圍出來,隻剩下五十個騎兵跟随他從浙川縣境内來到河南,在南陽府一帶打富濟貧,号召饑民,不到半個月光景就有了好幾萬人,聲勢大震。

    又傳說李闖王的人馬不騷擾百姓,平買平賣,對讀書人不許無故殺害。

    李信是一個留心時務的人,對李自成的名宇早就知道,并且知道他在崇須九年高迎樣死之前原稱闖将,後來才被推為闖王,在相傳十三家七十二營中數他的一支部隊最為精強,紀律最為嚴整。

    去年九月,宋獻策為營救牛金星,曾對他談過李闖王。

    聽過宋獻策的談話和牛金星曾投闖王一事,從去年冬天起,他對李自成就十分重視。

    可是這一年多來,他隻聽說牛金星已經減為流刑,“靠保養病”在家,卻沒有再聽到李自成的确實消息,甚至還一度傳聞他已經害病死了。

    直到他人獄的前幾天,關于李闖王在南陽一帶聲勢大震的種種傳言才突然哄動起來。

     他在心中自言自語:“為什麼近幾天來沒有聽說他來到豫東的消息?這豈不是‘自天而降’?”随即搖搖頭,又說:“盡管他的人馬一貫是行蹤飄忽,但既然事前毫無消息,忽然來到杞縣城外,決無此理!” 他一轉念,想着這必是什麼土寇前來騷擾,意欲攻城。

    他想,杞縣城雖然無山河之險,但是因為它自古是從東南方防守開封的重要門戶,所以城牆高厚,城上箭樓和雉堞完整,滾木鐳石齊全,抵禦土寇可以萬無一失。

    過去一年就曾有兩次土寇來攻,都是徒然損兵折将而去。

    李信認為既然不會是李自成來到豫東,其他也就不須多想了。

     他把心思掉轉過來,重新盤算他将如何趕快設法替自己辯冤,忽然聽見門上的鐵鎖響了。

    随即李老九推門進來神色有點慌張。

    李信忙問: “老九,弄到手了麼?” 老九低聲說:“弄到手了。

    ”他一面從袖子裡掏出一張公文稿子,遞給李信,一面接着說:“刑房的幾位師爺真是狠起初硬不肯賣出這張底子,一口咬定說縣尊大老爺已有口谕,不許外抄。

    後來我找到刑房掌案謝師爺,說了許多婦話,他才答應幫忙。

    這張底子可真貴,非要二兩銀子不可。

    後來勉強減到一兩八錢,才把底子給我。

    ”他又從懷裡取出一些散碎銀子,遞給李信說:“大公子,你老下午給我的是一錠二兩,這是找回的二錢碎銀子,還給你。

    ” 李信隻顧看知縣給河南巡撫和布、按二司的詳文底子,沒有擡頭,随便說:“别給我,你留在身邊用吧。

    ”老九停着手,望着李信,嘻嘻笑着說:“那,那,這可沾光啦。

    ”便将碎銀子放回懷中。

    李信看着詳文中盡是颠倒黑白、捏詞栽誣的話,怒不可遏。

    當時官府的呈文和判牍喜歡用驕散兼行的文體,以顯示才學。

    在這份呈文中有這樣令人肉麻的對仗句子:“李信暗以紅娘為愛妾,權将戎幕作金屋;紅娘明戴李信為魁首,已從鞍馬訂山盟。

    ”看到這裡,李信将底子投到地上,不禁叫道: “哼!他們竟如此無中生有,血口噴人,必欲置我李信于死地。

    蒼天在上,我李信死不瞑目!” 老九俯身拾起公文底子,還給李信,小聲說:“大公子請你老把這件事暫且放下。

    現在出了一件天大的事,可不得了!” 李信一驚:“什麼大事?你說的可是有土寇前來攻城的事?” “唉,要是一般土寇倒沒啥不得了。

    ” “難道是李闖王的人馬來到豫東?” “李闖王現在豫西,遠隔千裡。

    大公子,你老再猜。

    ” “我猜不出,也不想操這号閑心。

    反正與我無幹,用不着我杞人憂天!” “不,大公子,今晚有人來攻杞縣城,聲言是為你而來。

    ” 李信大驚失色,瞪大眼睛直望着老九的臉孔,“啊”了一聲,問道:“真的?真的?如何會有此事?這不是硬将我推人絕路,促我快死麼?……老九,到底是哪個前來攻城?誰?誰呀?” 老九噓了聲,探頭向門外聽聽,低聲說:“莫高聲。

    是紅娘子來攻打縣城!” “啊!紅娘子?” “是紅娘子!黃昏以前,她的人馬突然到了韓崗①附近打尖。

    城裡聽說,趕快關城門,查戶口,兵勇上城。

    城外人紛紛往城裡逃。

    剛才聽說,紅娘子的大隊人馬已經到了五裡鋪,前哨騎兵到了西關。

    百姓哄傳着她是因為你的事情而來的。

    城中人心浮動,謠言很多。

    ” ①韓崗--在杞縣和陳留之間,通往開封的大道上。

     “奇怪!紅娘子不是在砀山以東,離咱這兒有幾百裡麼?” “剛才據出城的探子回來說:紅娘子聽說公子下獄,率領人馬殺奔杞縣,一路馬不停蹄,人不歇腳,遇城不攻,過鎮不留,所以來的十分神速,出人意料。

    眼下城中謠言很盛,說紅娘子今晚要攻破縣城,打開監獄,救出李公子,隻殺官,不殺百姓。

    大公子,你老如今可是,可是,可是禍上加禍!咱杞縣城内,光兵勇就有一兩千,加上家家丁壯上城,周圍城頭上站滿了人,火藥矢石全不缺乏。

    聽說紅娘子隻有一千多人,這城池能夠是吹口氣就吹開的?她攻不開城,你大公子可是罪上加罪;萬一攻破了城,殺了朝廷命官,你大公子也脫不了滅門之罪。

    說得再壞一點,别人趁着城上城下交戰,兵慌馬亂,先把你殺害,也是會的。

    這紅娘子雖然很講義氣,誠心前來救你,可是她到底是個女流之輩,心眼兒窄,慮事不周,又無多謀善斷的軍師替她出好主意,她萬不會想到,她來救你反而是坑害了你!” 李信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出現紅娘子來攻打杞縣的事,正在發愣,忽聽院中一連聲地傳呼:“大老爺請李公子去衙門說話!請李公子!請李公子!”老九臉色一寒,趕快将那張公文底子從李信的手中搶過來,塞進自己袖中,悄聲說:“我替你藏起來,明天給你。

    ”随即扭頭向院中大聲回答:“李公子馬上就到!”他的話剛剛落音,一個衙役推門進來,望着李信說: “大公子,大老爺有請!” 李信回答了一聲“走吧”,同老九交換了一個眼色,提着綁在腳鐐中間的細麻繩,抱着豁出去的想法,态度鎮靜地走出囚室。

    老九将跟在李信背後的衙役的袖子拉了一下,附耳叮囑: “大公子為勸赈救災,身受不白之冤,你也清楚。

    今晚叫進衙門,吉兇莫蔔。

    如有好歹,務必多多關照。

    ” 院中響着腳鐐聲、打更聲,已經是二更以後了。

     李信走出監獄大門,首先看見兩邊耳房中坐滿了手執兵器的衙役,随後看見有一乘青布小轎放在地上,也有十幾個手執刀劍的衙役站在轎的周圍。

    剛才進到監獄裡邊的那個衙役掀開轎簾,說聲“請!”李信彎身坐進轎裡。

    轎子飛快地往縣衙門擡去,衙役們緊緊地圍随着轎子的前後左右。

    李信雖然因轎簾落下,看不見街上情形,但是分明地感覺到街上出奇的寂靜,隻有一小隊巡邏的士兵迎面走過,另外有十幾個人擡着東西往西門走去,腳步急促而沉重。

    率領巡邏兵的頭目小聲問:“擡的是火藥麼?”一個喘着氣的聲音回答:“幾大簍火藥,一簍鐵子兒跟鐵釘子。

    ”片刻工夫,轎子已經擡進縣衙,直擡進二門,在大堂前邊的階下落地。

    等衙役将轎簾打開,李信才不慌不忙地彎身出轎,看見大堂上空無一人,不像是對他審訊。

    他正在打量周圍動靜,那個他平日認識的知縣的貼身仆人陶誠提着一盞有紅字官銜的紗燈籠,在他的旁邊出現,像往日一樣有禮貌,躬身低聲說: “大老爺在簽押房等候,請公子進去叙話。

    ” 李信随着陶誠走進幽暗的大堂,繞過黑漆屏風,來到第三進院子,向西一轉,便到了簽押房門外的台階下邊。

    陶誠向前快走幾步,掀開半舊的鑲黑邊紫綢綿簾,躬身說:“禀老爺,李公子請到。

    ”隻聽裡邊輕聲說了個“請”字,陶誠立即轉過身子,對站在階下的李信躬身說:“請!”李信嘩啦嘩啦走上三層石階,看見知縣已經走出簽押房,在門口笑臉相迎。

    李信躬身說: “犯人鐐铐在身,不便行禮,請老父台海涵!” 知縣故作大出意外的神氣,望着李信抱歉地說:“嗨,嗨,下邊人真是混蛋!學生一再吩咐,對老先生務從優待,不料竟然連手铐也用上了。

    真是胡鬧!”他轉向陶誠:“來人,快把李公子的手铐取去!”陶誠向外一聲傳呼,立即有一個事先準備好在大堂屏風後黑影中侍候的衙役答應一聲,快步進來,先向縣官下一跪,然後将李信的手铐打開拿走。

    按照一般規矩,犯人這時應該跪下磕頭,感謝縣官的“格外恩典”,但是李信沒有做聲,更不下跪,面帶冷靜的微笑,看着這一場小戲演完,下一步還有什麼上演。

    知縣見他并無感謝之意,又賠笑說: “因學生一時疏忽,緻老先生在獄中多受委屈,十分抱歉。

    請,請!”他拱一拱手,将李信向簽押房讓。

     李信拱手還禮,提着腳鐐上的麻繩,邁過門檻,嘩啦嘩啦地進了簽押房。

    知縣讓他在客位坐下,自己也在平日批閱文書的太師椅上落座。

    等陶誠獻茶以後,知縣滿臉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