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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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和議之念以示有敵無我。

    防關以備反攻①。

    防通、津、臨、德②以備虜騎南下。

     ①防關以備反攻--關指山海關。

    當時山海關仍是明朝對付清兵的重鎮,支援遼東各城,而對曆次南下清兵起到一定的牽制作用。

    這句話是建議加強山海關的防務,使以後南下的清兵不能從南邊進攻(反攻)山海關。

     ②通、津、臨、德--即通州、天津、臨清、德州,都是當時明朝對付南下清兵的戰略要地。

     崇祯看完奏疏,不覺罵了一句:“該死!”這一段奏疏中最刺痛他的話是要求他“下罪己之诏”。

    他想,國勢如此,都是文武諸臣誤國,他自己有什麼不是?難道十三年來他不是辛辛苦苦地經營天下,總想勵精圖治,而大小臣工辜負了他的期望?其次最刺傷他的話是關于同滿洲議和的問題。

    劉宗周像黃道周一樣在奏疏中竟然使用“和議”二字,這是有意刺他,而且不但替已經死去的盧象升說話,還想阻撓今後再同滿洲進行“議撫”,反對他的謀國大計。

    他在盛怒之下,在禦案上捶了一拳,一躍而起,在乾清宮中繞着柱子走來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恨恨地想:如今國事敗壞至此,沒有人肯助他一臂之力,反而隻看見皇親們對他頑抗,大臣們對他批評,歸過于他,老百姓不斷來向他“伏阙上書”,而各地文官武将們隻會向他報災,報荒,請饷,請兵,請赈! 他不管劉宗周對朝政的激烈批評正是要竭忠維護他的大明江山,決定對劉宗周從嚴處分,使臣工們不敢再批評“君父”。

    于是他回到禦案,提起朱筆,在劉的奏疏後邊批道: 劉宗周回話不惟無絲毫悔罪之意,且對朝廷狂肆抨擊,對黃道周稱為直臣,為之申救。

    如此偏黨,豈堪憲職①?着将劉宗周先行革職,交刑部從重議罪! ①憲職--指都禦史的官職。

     閣臣們和刑部尚書、侍郎等進宮去跪在崇偵面前替劉宗周懇求從寬處分,情辭懇切。

    随後輔臣們也一起進宮求情,反複勸谏。

    崇幀的氣慢慢消了,隻将他“從輕”處分。

     經大臣們盡力營救,次日早飯過後,劉宗周接到了削籍的“聖旨”。

    大臣削籍,本來可以一走了事,用不着去午門前叩辭皇帝,稱做“辭阙”。

    但是劉宗周盡管對朝政十分失望,對皇帝卻懷着無限忠心。

    他所屬的大地主階級和他這樣數十年沉潛于孔孟之道的儒臣,同腐朽透頂的大明帝國有着血肉關系,也是大明帝國的真正支柱。

    他想着自己以後很難再回朝廷,擔心自己的生前會遭逢“黍離之悲”①,于是就換上青衣小帽,到午門前邊謝恩。

    他畢恭畢敬地跪在濕地上,向北五拜三叩頭,想着國事日非,而自己已是暮年,這次回籍,恐怕以後再沒有回朝奉君之日了。

    想到這裡,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幾乎忍不住痛哭失聲。

     ①黍離之悲--亡國的悲痛。

     朝中的同僚、屬吏、門生和故舊,知道劉宗周削了職,就要離京,紛紛趕到公館看他,還要為他餞行。

    他一概不見,避免任何招搖。

    在他去午門謝恩時,已經吩咐家人雇了一輛轎車在公館後門等候。

    這時他同夫人暗暗地走出後門,上了車,出朝陽門趕往通州上船。

     運河上黃水暴漲,濁浪滔滔。

    幸喜新雨之後,炎熱頓消,清風徐來。

    他穿一件半舊的湖绉圓領藍色長袍,戴一頂玄色紗巾,像一般寒士打扮,坐在一隻小船上,悠然看着運河兩岸景色,對夫人說:“我常想回蕺山書院,今日蒙恩削籍,方得如願!”紹興北鄉蕺山一帶秀麗的山光水色,那些古老的寺院建築和王恙之的遺迹,從前師徒朋友們讀書論道的生活,曆曆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過了一刻,他想起來黃道周和葉廷秀尚在獄中,将來未知死活,十分放心不下。

    又想着自己一片忠心報主,原想對時事有所匡救,竟然削籍而歸,憂國憂民的心願付之東流,不禁心中刺疼。

    在離開午門時,他曾經于感懷萬端中想了幾句詩,現在他就磨墨展紙,提筆足成七律一首: 望阙辭君淚滿祛, 孤臣九死罪何如! 常思報主憂懷切, 深愧匡時計慮疏。

     白發蕭蕭清禁外, 丹心耿耿夢魂餘。

     蕺山去國三千裡, 秋雨寒窗理舊書。

     他把這首詩琅琅地讀了兩遍,加上一個《謝恩口占》的題目,交給夫人去看。

    他心中明白:各地民變正在如火如茶,絕無辦法撲滅,楊嗣昌必将失敗,以後局面更難收拾,他回到家鄉未必能過着著書講學的安靜生活,說不定會做亡國之臣。

    他也明白:倘若不幸國破君亡,他素為“綱常名教”表率,到時候隻能為國盡節,斷無在新朝苟活之理。

    他的階級感情和政治思想使他想到這地方好像預感到天崩地陷,既恐怖又傷心,默默不語。

    于是他手扶竹杖,獨立船頭,向着昌平十二陵一帶的山色凝望。

    本朝二百七十年的盛衰史湧現心頭,懷古思今,槍然泣下。

     崇祯常常疑心臣下結黨,對劉宗周也很不放心。

    他想着劉宗周不僅在全國士林中聲望很高,而且在朝中故舊門生很多,又官居左都禦史高位,不會沒黨。

    他叫東廠和錦衣衛加緊偵伺,隻要查出京城中有人為宗周大事餞行,或說出抱怨朝廷的話,立即拿辦。

    所以當劉宗周走的這天,東廠和錦衣衛的偵事番子布滿了劉宗周的住宅附近以及從北京到通州運河碼頭。

    劉宗周從通州開船之後,曹化淳和吳孟明分别将他出京的情況面奏崇偵。

    崇祯這才放了心。

    他向吳孟明問: “薛國觀離京了麼?” 吳孟明回奏說:“薛國觀今天早晨離京,回他的韓城原籍,攜帶行李很多。

    他系因貪賄罪削職回籍,所以朝中同驚無人敢去送行,隻有内閣中書王陛彥前去他的住宅,在後門口被守候的錦衣旗校抓到,下到鎮撫司獄中。

    ” 崇祯說:“要将這個王陛彥嚴刑拷問,叫他供出薛國觀的納賄實情。

    凡平日與薛國觀來往較多的朝臣,都須暗中偵明他們是不是也通賄了。

    近兩三天中,京師臣民中有何議論?” 吳孟明知道:皇親們聽說薛國觀削職回籍,暗暗稱快。

    士民中有各種議論,有的批評朝廷無道,摧殘敢言直臣,有的批評黃道周和劉宗周都是書呆子,不識時務,隻懂得“愚忠”二字,還有的批評皇帝剛愎任性,不講道理,今後國事更不可為。

    東廠和錦衣衛在這兩天内已經抓了十幾個妄議朝政的士民,将有的人打得半死,有的人罰了款,有的人下到獄中。

    但是所有百姓們議論朝政的話和抓人的事,吳孟明都不敢向崇幀奏明,反而胡謅說京城百姓都稱頌皇上英明,對國事有通盤籌劃,可惜黃道周和劉宗周隻憑書生之見,不體會皇上的治國苦心,當面歸過君父,受處分是理所當然。

    崇祯聽了吳孟明的胡謅,心中略覺輕松,叫孟明退出。

    但他怕受吳的欺瞞,等曹化淳進宮時又向化淳詢問京城百姓的議論。

    曹、吳二人原是商量好的,所以曹的回奏幾乎同吳的話完全一緻。

    崇祯很喜歡曹化淳的忠誠,心裡說:“内臣畢竟是家奴,比外臣可靠!”他重新考慮着軍饷問題,繞着乾清宮的柱子不停走動,自言自語地說: “軍饷,還得用借助辦法。

    李國瑞的家産已經抄沒了,下一次叫哪一家皇親開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