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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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立兩旁。

    一位面如滿月的司贊女官走出坤甯宮殿外,站在丹股上用悅耳的高聲宣呼:“嘉定伯府一品夫人丁氏升陛朝賀!”恭候在永祥門内的丁夫人由宮女攙扶着,畢恭畢敬地穿過儀仗隊,從旁邊走上漢白玉雕龍丹陛,俯首立定。

    盡管坤甯宮正中間寶座上坐的是她的親生女兒,但如今分屬君臣,她不敢擡頭來看女兒一眼。

    周後還是幾年前見過母親一面,如今透過丹膝上禦香的缥缈輕煙看出來母親已經發胖,加上腳小,走動和站立時顫巍巍的,非有人攙扶不行,遠不似往年健康,不禁心中難過。

    她向侍立身旁的一位司言女官小聲便咽說:“傳旨,特賜嘉定伯夫人上殿朝賀!”鼓旨傳下之後,丁夫人激動地顫聲說:“謝恩!”随即由宮女們攙扶着登上九級白玉台階,俯首走進殿中,在離開皇後寶座五尺遠的紅緞繡花拜墊前站定。

    從東西丹陛下奏起來一派莊嚴雍容的細樂,更增加了坤甯宮中的肅穆氣氛。

    在丁夫人的心中已經将李國瑞的事抛到九霄雲外,提;已吊膽地害怕失儀,幾乎連呼吸也快要停止。

     ①導從--在前邊的是導,在後邊的是從。

     丁夫人依照司贊女官的鳴贊,向皇後行了四立拜,又跪下去叩了三次頭。

    另一位立在坤甯宮門外的司贊女官高聲宣呼:“進箋!”事先準備在丹股東邊的箋案由兩個宮女擡起,兩個女官引導,擡到坤甯宮正殿中。

    這箋案上放着丁夫人的賀箋,照例是用華美的陳詞濫調恭祝皇帝和皇後千秋萬壽,國泰民安。

    賀箋照例不必宣讀。

    司贊女官又高聲贊道:“興!”丁夫人顫巍巍地站起來,又行了四立拜。

     當看着母親行大朝賀禮時,周後習慣于君臣之分,皇家禮法森嚴,坐在寶座上一動也不能動,但是心中感到一陣難過,滾落了兩行眼淚。

    等母親行完大禮,她吩咐賜座。

    丁夫人再拜謝恩就座,才敢向寶座上偷看一眼,不期與皇後的眼光遇到一起,趕快低下頭去。

     站在門檻外邊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德化怕皇後一時動了母女之情,忘了皇家禮儀,趕快進來,趨前兩步,躬身奏道: “朝賀禮畢,請娘娘陛下便殿休息。

    ” 周後穆然下了寶座,退人暖閣,在一群宮女的服侍下卸去大朝會禮服,換上宮中常服:頭戴赤金龍鳳珠翠冠,身穿正紅大袖織金龍鳳衣,上罩織金彩繡黃霞被,下穿紅羅長裙,系一條淺紅羅金繡龍鳳帶。

    更衣畢,到偏殿坐下,然後命女官宣召嘉定伯夫人進内。

    丁夫人又行了一拜三叩頭的常朝禮,由皇後吩咐賜座、賜茶,然後才開始閑談家常。

    周後詢問了家中和親戚們的一些近況。

    丁夫人站起來-一躬身回奏。

    在閑話時候,丁夫人一直心中忐忑不安,偷偷觀看皇後的臉上神色,等待着單獨同皇後說幾句要緊體己話的機會。

     周後賞賜嘉定伯府的各種東西,昨日就命太監送去,如今她回頭向站在背後的吳婉容瞟一眼,輕聲說:“捧經卷來!”吳婉容向别的宮女使個眼色,自己輕腳快步出了便殿。

    另外兩個宮女立刻去取來溫水、手巾,照料丁夫人淨手。

    随即吳婉容捧着一部黃線封面的《金剛經》回來,在了夫人面前向南而立,聲音清脆地說:“嘉定伯夫人恭接娘娘恩賞!”丁夫人趕快跪下,捧接經卷,同時叫道:“恭謝娘娘陛下天恩!”吳婉容含笑說:“請夫人打開經卷看看。

    ”丁夫人恭敬而小心地将經卷打開,看見用楷書抄寫的經文既不像銀朱鮮紅,也不是胭脂顔色,倒是紅而發暗。

    吳婉容沒有等她細看,便将經卷接回,說:“謝恩!”了夫人趕快伏地叩頭,日呼“娘娘陛下萬歲”,然後由兩個宮女攙扶起身,行了立拜。

    皇後重新賜座以後,對她的母親說: “今年千秋節,因國家多事,一切禮儀從簡,該賞賜的也都省去了十之七八。

    難得有一些都人懷着一片忠心,刺血寫經,為我祈福。

    先由一個名叫陳順娟的都人寫了一部《金剛經》,字體十分清秀,我留在宮中。

    随後又有二十名都人發願各寫一部,我就拿出十部分賜幾家皇親和宮中虔心禮佛的幾位年長妃嫔,另外十部日後分賜京城名刹。

    但願嘉定伯府有這一部難得的血寫經卷,佛光永照,消災消難,富貴百世。

    ” 丁夫人起身回答:“上托娘娘洪福,臣妾一家安享富貴榮華。

    今又蒙娘娘賜了這一部血寫經卷,必更加百事如意,不使娘娘挂。

    ” 吳婉容在一旁向皇後說道:“啟奏娘娘陛下,方才的這部《金剛經》已交太監送往西華門内,交嘉定伯府人宮的執事人收下,恭送回府。

    ” 周後輕輕點頭,又對她的母親說:“隆福寺還有一個和尚舍身自焚,為本宮和皇上祈福,這忠心也十分難得。

    ” 丁夫人說:“隆福寺今日有和尚舍身自焚,幾天來就轟動了京城臣民。

    像這樣曆代少有的盛事,完全是皇上和娘娘兩陛下聖德巍巍,感召萬方,連出家人也激發了這樣忠。

    乙!” 周後面露喜色,歎息說:“但願佛祖保佑,從今後國泰民安。

    ” 丁夫人一再上本懇求人宮朝賀,實為着要當面懇求皇後在皇帝前替武清候府說句好話。

    京城裡各家有錢的皇親也都把希望寄托在她的這次進宮。

    趁着皇後面露喜色,丁夫人趕快将話題引到在京城住家的親戚們身上。

    剛談了幾句閑話,忽聽永祥門有太監高聲傳呼:“接駕!”随即院中鼓樂大作。

    周後趕快離座,帶着宮女們到院中接駕去了。

     崇須因昨夜幾乎通宵未眠,今天的臉色特别顯得蒼白。

    到正殿坐下以後,他看見周後的眼睛紅潤,感到詫異,問道: “今天是你的快活日子,為什麼難過了?” 周後笑着說:“我沒有難過。

    隻因為輕易看不見我的母親,乍然看見……” “她已經來了?” “已經來了。

    ” “叫過來讓我見見。

    ” 崇項升了寶座。

    丁夫人被攙過來行了常朝禮,俯伏在地。

    崇預賜座,賜茶,随便問了幾句閑話。

    丁夫人不敢在皇上面前久留,叩頭出去。

    宮女們引她到坤甯宮東邊的清暇居休息。

     崇須留在坤甯宮同皇後一起吃壽宴。

    在坤甯宮賜宴的有皇太子、諸皇子和十二歲的長平公主①,另有袁貴妃和陳妃。

    皇親中的命婦隻有丁夫人。

    妃以下各種名号的嫔禦也就是一般所說的姬妾,都沒有資格在坤甯宮賜宴,也不需要她們來坤甯宮侍候。

    皇後另外賜有酒宴,由尚膳監準備好,送往各人宮中。

    長輩方面,如劉太妃和舒安皇後等,皇後命尚膳監各送去豐盛酒席,并命皇太子前去叩頭。

    各位前朝太妃和潞安皇後又派宮女來送酒賀壽。

    皇太子、諸皇子、公主、袁妃、陳妃、丁夫人等都依次向皇帝和皇後行禮,奉筋祝壽。

    各等名号嫔禦,也依次來坤甯宮行禮奉膩然後是王德化、曹化淳,六位秉筆太監、各監衙門的掌印太監。

    宮中六局掌印女官,以及乾清、坤甯、慈慶、承乾、翊坤。

    鐘粹等重要宮中的掌事太監和女官,也都依次前來行禮奉筋。

    但是地位較低的嫔禦,所有執事太監和女官,都不能進入殿中,隻分批在殿外行禮。

    他們在鼓樂聲中依照贊禮女官的鳴贊行禮,跪在錦緞拜墊上向皇帝和皇後獻酒。

    女官從他們的手中接過來華美的黃金托盤,捧進殿中,跪在禦宴前舉到頭頂。

    另有兩個女官将盤中的兩隻玉謀取走。

    又有一對女官換兩隻空的玉錢放在盤子上。

    一般時候,崇幀和周後并不注意誰在殿前行禮和獻筋,那些工組中的長春露酒也都由站在身邊侍候的宮女接過去傾人一隻繪着百鳥朝鳳的大瓷缸中。

    倘若崇幀和周後偶然向殿外行禮獻筋的人望一眼,或一露笑臉,這人就認為莫大恩寵。

    在太監中,也隻有王德化、曹化淳等少數幾個人得到這種“殊遇”。

     ①長平公主--崇幀的長女。

     吳婉容在太監們獻酒時候,退立丹揮一邊,等候偶然呼喚。

    一個身材苗條的宮女笑嘻嘻地用托盤捧着一個大蓋碗來到她的面前,打開描金盤龍碗蓋,輕聲說: “婉容姐,請你嘗一嘗,多鮮!皇爺和娘娘隻動動調羹就撤下來了,還溫着呢。

    ” 吳婉容一看,是一碗嫩黃瓜湯,加了少許嫩豌豆苗,全是碧綠,另有少許雪白的燕窩絲和幾顆紅色大蝦米。

    她笑一笑,搖搖頭不肯嘗,小聲贊歎說: “真是鮮物!” 身材苗條的宮女說:“如今在北京看見嫩黃瓜确實不易,所以聽禦膳房的公公們①說,這一碗湯就用了二十多兩銀子。

    ” ①公公們--對于年長的太監一般尊稱公公。

    但是有官職的太監另有稱呼。

     “怎麼這樣貴?” “聽說尚膳監管采買的公公昨天在棋盤街見有人從豐台來,拿了三根嫩黃瓜,要十兩銀子一根。

    采買公公剛剛說了一句價錢太貴了,那人就自己吃了一根,說:‘我不賣啦,留下自己吃!’采買公公看這人也是個無賴,怕他會真地把三根都吃掉,隻好花二十兩銀子将兩根買回,為的是今日孝敬娘娘吃碗鮮湯,心中高興。

    外加别的佐料,所以這一碗湯就花去了二十多兩。

    ” 吳婉容伸伸舌頭,笑着說:“真是花錢如水!好,請費心,将這碗湯放到我的房裡桌上去吧。

    ” 又一個宮女來到吳婉容的身邊,将她的袖子一拉,湊近她的耳朵小聲嘀咕幾句。

    她的臉色一寒,向另外兩個宮女囑咐一聲,便走出坤甯宮院子,往英華殿的院子跑去。

     住在英華殿院落中吃齋誦經的陳順娟本來就體弱多病,近兩個月刺血寫經,身體更壞,十天前就病倒了。

    為着皇後的千秋節來到,沒有人在皇後前提到此事。

    陳順娟原是坤甯宮中宮女,同吳婉容感情不錯,去年因為久病,自己請求到英華殿長齋禮佛。

    今日英華殿掌事太監因見她病勢沉重,怕她死在宮中,要送她去内安樂堂①。

    雖然她苦苦哀求留下,但礙于宮中規矩,未蒙準許。

    她又要求在出宮前同吳婉容見一面,得到同意。

    吳婉容看見她躺在床上,臉色蠟黃,消瘦異常,不禁心酸。

    她握住吳婉容的手,滾下熱淚,有氣無力地說: ①内安樂堂--在金鳌玉蛛橋西,棂星門北,羊房夾道。

    明朝這一帶是宮中禁地。

    凡宮女有病、年老或有罪,送至内安樂堂住下。

    如不死,年久發往外洗衣局勞動。

     “吳姐,他們今天要送我到安樂堂去,這一生再也看不見你了。

    ”她哽咽不能成聲,将婉容的手握得更緊。

     吳婉容落淚說:“你先去安樂堂住些日子,等娘娘陛下高興時候我替你說句話。

    她念你刺血寫經的忠心,大概會特下懿旨放你出去。

    你出去,趁年紀還輕,不管好歹許配了人家,也算有出頭之日,不枉這一年長齋禮佛,刺血寫經!” 陳順娟哭着說:“吳姐啊,我已經不再想有出頭之日了!我大概隻能掙紮活兩三天;三天後就要到淨樂堂①了!” ①淨樂堂--在西直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