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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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以為是關于後天慶賀中宮千秋節的事,趕快整好鳳冠跑出,跪在階下恭聽宣旨。

    陳太監像朗誦一般地說: “皇上有旨:田妃估寵,不自約束,膽敢與宮外互通聲氣。

    姑念其平日尚無大過,不予嚴處,着即貶居啟祥宮,痛自省愆。

    不奉聖旨,不準擅出啟祥宮門!除五皇子年紀尚幼,皇上恩準帶往啟祥宮外,其餘皇子均留在承乾宮,不得擅往啟祥宮去。

    欽此!……謝恩!” “謝恩!”田妃叩頭說,聲音打戰。

     田妃突然受此嚴譴,仿佛一悶棍打在頭上,臉色慘白,站不起來。

    兩個宮女把她攙起,替她取掉鳳冠,收拾了應用東西,把九歲的皇二子和七歲的皇四子留在承乾宮,自己帶着皇五子,抽咽着走出宮門。

    明朝末年,每到春天,宮女們喜歡用青紗護發,以遮風沙。

    田妃臨出宮時,向一個宮女要了一幅青紗首帕蒙在頭上,皇二子和皇四子牽着她的衣裳哭。

    她揮揮手,叫兩個太監将他們抱開。

    她熟悉曆代宮廷掌故,深知不管多麼受寵的妃子,一旦失寵,最輕的遭遇是打人冷宮,重則緻死或終身沒有再出頭之日。

    一出承乾宮門,她不知以後是否有重回東宮的日子,忍不住以袖掩面,小聲痛哭起來。

     當天晚上,秉筆太監王承恩來乾清宮奏事完畢,崇祯想着王承恩一向奏事謹慎,頗為忠心,恰好左右無人,小聲問道: “你知道近來威畹中有何動靜?難道沒有一個人願意為國家困難着想麼?” 王承恩躬身奏道:“奴婢每日在宮中伺候皇爺,外邊事雖然偶有風聞,但恐怕不很的确。

    況這是朝廷大事,奴婢如何敢說?” “沒有旁人,你隻管對朕直說。

    ” 王承恩近來對這事十分關心,眼看着皇帝被孤立于上,幾個大太監背着皇上弄錢肥私,沒有人肯替皇上認真辦事,常常暗中焦急。

    可是他出自已故老太監王安門下,和王德化原沒有深厚關系,近兩年被提拔為秉筆太監,在德化手下做事,深怕王德化對他疑忌,所以平日十分小心,不敢在崇祯面前多說一句話。

    現在經皇上一問,他确知左右無人,趁機跪下說: “此事關乎皇親貴戚,倘奴婢說錯了話,請陛下不要見罪。

    目前各家皇親站在皇爺一邊的少,暗中站在李國瑞一邊的多。

    ……” 崇祯截住問:“朕平日聽說李國瑞頗為驕縱,一班皇親們多有同他不和的,怎麼如今會反過來同他一鼻孔出氣?” “這班皇親貴戚們本來應該是與國家同休戚,可是在目前國家困難時候肯替國家輸饷的人實在不多。

    他們害怕皇上勒令李國瑞借助隻是一個開端,此例一開,家家都将随着拿出銀子,所以暗中多站在李家那邊。

    ” “呵,原來都不願為國出錢!”崇祯很生氣,又問道:“廷臣們對這事有何議論?” “聽說廷臣中比較有錢的人都擔心不久會輪到缙紳輸饷,不希望李國瑞這件事早日有順利結果;那些比較清貧的人,明知皇上做得很對,可是都抱着一個明哲保身的想法,力持緘默,沒有人敢在朝廷上幫皇爺說話。

    ” “他們既然自己沒錢,将來号召缙紳輸饷也輪不到他們頭上,為何他們也畏首畏尾,不敢說話?” “古人說:疏不間親。

    皇上雖然将李國瑞下了獄,可是他們有不便說話之處。

    ” 崇祯心中很願意看見有一群臣工上疏擁護他這件事做得很對,但是這意思他沒法對王承恩說出口來。

    他想,既然有一班臣工們擔心他在這事上虎頭蛇尾,所以才大家緘默,冷眼觀望,他更要把李國瑞制服才行。

    不然,他在文武群臣眼中的威信就要大為損傷,以後諸事難辦。

     “你知道内臣中有誰受了李家賄賂?”他突然間。

     王承恩吃了一驚。

    他害怕萬一有人竊聽,不敢說出實話,伏地奏道: “奴婢絲毫不知。

    ” “難道沒有聽到一些兒傳聞?” “奴婢實在不曾聽到。

    ” 崇祯沉默片刻,說:“知道你不會欺朕,所以朕特意問你。

    既然宮中人沒有受李家賄賂的,朕就放心了。

    下去吧。

    ” 王承恩叩了一個頭,退出了乾清宮大殿,在檐前的一個鎏金銅像旁邊被一位值班的随堂太監拉住。

    這位随堂太監是王德化的心腹人,姓王名之心,在宮燈影下對承恩含笑低語說: “宗兄在聖上面前的回答甚為得體。

    ” 王承恩的心中一驚,怦怦亂跳,沒有說話,對王之心拱手一笑,趕快向丹墀下走去。

    因為國家多故,怕夜間有緊急文書或皇上有緊急召喚,秉筆太監每夜有一人在養心殿值房中值夜,如内閣輔臣一樣。

    今夜是王承恩輪值,所以他出了月華門就往養心殿的院子走去。

    在半路上遇着王德化迎面走來,前後由家下太監随侍,打着幾盞宮式料絲燈籠。

    王承恩帶着自家的小太監肅立路旁,拱手請安并說道: “宗主爺①還不回府休息?” ①宗主爺--明代太監們對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尊稱。

     王德化說:“今日皇上生氣,田娘娘已蒙重譴,我怕随時呼喚,所以不敢擅歸私宅。

    再者,後天就是中宮娘娘的千秋節,有些該準備的事情都得我親自照料。

    ” “國家多事,宗主爺也真夠辛苦。

    ” “咱們彼此一樣。

    剛才皇上可問你什麼話來?” 王承恩不敢隐瞞,照實回明。

    王德化點點頭,走近一步,小聲囑咐說: “皇爺聖心煩躁,咱們務必處處小心謹慎。

    ” “是,是。

    ” 看着掌印太監走去幾丈遠,王承恩才敢往養心殿的院落走去。

    他自十二歲進宮,如今有十六年了,深知在宮中太監之間充滿了互相嫉妒、傾軋和陷害,禍福無常。

    在向養心殿院子走去的路上,他心中慶幸自己剛才在皇上前還算小心,不曾說出來王德化和曹化淳等人受賄的事,在下台階時不留意踏空一腳,幾乎跌跤。

     崇祯在問過王承恩以後,不再疑心左右的太監們有人受賄,心中略覺輕松些兒。

    但是軍饷的事,李國瑞的事,田妃的事,薛國觀的事,對滿洲的戰與和……種種問題,依然苦惱着他。

    他從乾清宮的大殿中走出來,走下丹墀,在院中獨自徘徊,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感到十分寂寞和愁悶。

    過了一陣,他屏退衆宮女和太監,隻帶着一個小答應提着宮燈,往坤甯官走去。

     為着災荒嚴重,戰火不止,内帑空虛,崇祯在十天前命司禮監傳出谕旨:今年皇後千秋節,一應命婦人宮朝賀和進貢、上賀箋等事,統統都免。

    但是在降下上谕之後,皇後的母親、嘉定伯府了夫人連上兩本,請求特恩準她人宮朝賀,情詞懇切。

    崇祯因皇後難得同母親見面,三天前忽然下旨特許丁夫人人宮,但賀壽的貢物免獻。

    他想,既然命婦中還有皇後的母親人宮朝賀,就不應過分儉啬。

     坤甯宮有三座大門:朝東,臨東一長街的叫永祥門;朝西,臨西長街的叫增瑞門;進去以後,穿過天井院落,然後是朝南的正門,名叫順貞門。

    崇祯過了交泰殿,到了永祥門外,不許守門的太監傳呼接駕,不聲不響地走了進去。

    他原想突然走進坤甯宮使周後吃一驚,并且看看全宮上下在如何準備後天的慶賀。

    但是走到了順貞門外,他遲疑地停住腳步。

    去年雖然皇後的千秋節也免去命婦朝駕,但永祥、增瑞兩座門外和東、西長街上都在三天前紮好了彩牌坊,頭兩天晚上就挂着許多華貴的燈籠,珠光寶氣,滿院暖紅照人。

    今年雖然也紮有彩坊,卻比往年簡單得多,華燈稀疏。

    他的心中一酸,回身從增瑞門走了出去,默默地回到乾清宮,在堆着很多文書的禦案前頹然坐下。

     一個太監見皇上自己沒說今晚要住在什麼地方,就照着宮中規矩,捧着一個錦盒來到他的身邊跪下,打開盒蓋,露出來一排象牙牌子,每個牌子上刻着一個宮名。

    如果他想今夜宿在什麼宮中,就掣出刻有那個宮名的牙牌,太監立刻拿着牙牌去傳知該宮娘娘梳妝等候。

    可是他跪了好大一會兒,崇祯才望望他,厭煩地把頭一擺。

    他蓋好錦盒,怯怯地站起來,屏息地退了出去。

    整個乾清宮籠罩着沉重而不安的氣氛,又開始一個漫漫的長夜。